盘旋在江城市区外围的沥青公路将市区与市郊划分为两个世界。
每当夜幕降临,那一圈蜿蜒的“分隔带”就格外明显。
江城市区是繁华的商业圈,夜里灯火万千,华灯霓虹伴着月色流光溢彩,如霞光万丈,映照得高楼大厦金碧辉煌。
而市郊则是尚未开发的老街区,是本土贫民的“栖居地”,也是外地务工人员的“临时港”。
小巷尽头的暗灰色垃圾桶旁,一位身着单薄卫衣的少年正埋头翻找着路人遗弃的塑料空瓶。
泼墨般的夜色与他如漆般的乌黑短发揉为一体,若不是他翻找的动静太大,没有人会发现他。
少年虽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翻找空瓶的那双修长的手却像枯木般饱经风霜。
冷冽的月光映照着他瘦如刀削的面容,如白霜般点点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转角处走出了三道魁梧的人影。
少年听到身后的动静,背后汗毛竖立,不禁颤栗。
“江晏,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你老子欠我们的钱,也该还了。”
留着齐肩长发的黑衣人掐灭了手上的烟,冷冷道。
黑影再次开口:“今儿又到月底了,再不还钱......”
他突然顿了顿,然后冷哼一声:“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说罢,他弹了弹指尖香烟的烟灰。
江晏声音细微,如蚊虫般开口:“贺哥,你们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站在一旁的徐浩反问:“宽限几日?”
他冷哼一声,语气凌厉道:“我们已经宽限你和你老子多少年了?父债子偿,虽然他死了,但是你也逃不掉。”
贺然看着面前人厉声开口道:“有钱还是没钱,说句痛快话!”
江晏:“对不起,我还没有......”
江晏话音未落,徐浩手上的木棍就打在了他的腹腔上。
已经几日没吃晚饭的江晏本就饥肠辘辘体力不支,被他这么一打,愈发站不稳,他不由闷哼了一声。
贺然嘴角扯了扯,冷声开口道:“不好好收拾你,你永远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他冷哼一声,话音刚落,其余两人在看到他眼神示意后,立马像得了“圣旨”般,轮番朝着江晏身上打去。
少年被打得躺倒在地,蜷缩着如冰窟中呜咽取暖的小动物。
过了半刻钟左右,贺然手中的一支烟终于燃尽,另外两人也终于“精疲力尽”,这才停下手。
“这才老子手下留情,给你留条活路,下个月要是再拿不出钱,你这小命也甭想要了。”
贺然将手中的烟蒂奋力砸向江晏的身侧,转身又忍不住啐了一口。
此时的江晏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同哼痛的声音也没有了。
江晏不知自己已经承受了多少次来自于高利贷债主的殴打与谩骂。
今夜的殴打,对他来说,已是寻常。
躺在地上,江晏看着无边的夜色,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江晏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任凭寒风吹啸,任凭尘沙寥落。
死了,就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
也许,明天那个总是来这里拾荒的老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江晏自嘲的笑了笑。
但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这么轻易就死了,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他不能死。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到炽痛消退了几分,才缓缓爬起身。
月色渐渐黯淡下去,天边飘起了柳絮般的雪。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在半空中或蹁跹,或盘旋,或如流星般坠落......
若再不回去,他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江晏将自己翻找到的空瓶收在了麻袋里,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出租屋。
清冷的小巷不见人烟,只有几间小屋的破窗缝隙里隐隐透出了昏黄的光。
江晏路过隔壁张二婶门口的时候,隐约听到她在给自己的小孙子念着那一段世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又快黑了。”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晚,大年夜。”
“在这又冷又黑的晚上,一个赤着脚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着。”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一双拖鞋,但是有什么用呢?”
......
“咔哒”一声,留声机的开关被一只修长白皙的食指覆盖
留声机里讲着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的女声戛然而止。
食指的主人合上了眼眸,仰身贴背在皮质沙发上。
邵憬抬眼看向面前一脸郁色的男人,他缓缓开口:“我不放了,你继续说。”
“我刚刚跟你说的事,你到底听到没有?”
邵峰坐在一旁,蹙着眉,不耐烦地问道。
“那是一双很大的拖鞋,很大,一向是她妈妈穿的。”
邵憬像是没听到他父亲的质问般,他低头看向玄关,兀自念着后面的句子。
“啪”的一声,邵峰拍案而起,一掌扣住留声机的唱臂,恨不得将这个老古董摔出去。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邵憬终于正眼看向他,一道冷冽的寒光从他眼底闪过。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邵憬微微侧头看向他,银白色的眉钉将寒光发射到了邵峰的脸侧。
邵峰眉头一皱,沉声开口道:“我在和你说明天你去你母校演讲的事,你别和我提她。”
“呵。”邵憬冷笑一声,目光瞥向别处。
“明天是我妈忌日,我不去。”他冷冷道。
邵峰厉声开口:“校长已经和你秘书约好了,你不去也得去。”
邵憬嘴角扯了扯:“他约好了,那就让他去好了。”说完他转身想要离开。
邵峰喊住他,他隐忍怒火道:“邵憬,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憬脚步顿住,他嘲讽开口:“想让我妈死而复生,不可以吗?”
邵峰冷笑:“你少在这里装孝子,不认她的是你,害死她的人也是你。不下去就直说,别拿着她当借口。”
“哼。”
“我早就说了,是你一直在这里喋喋不休。”
邵憬又哼了一声,继而,便头也不回地走回了 卧室。
邵峰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他不由得又狠狠地瞪向茶几上的留声机。
但是,到底他是没有碰它。
那是他的妻子,邵憬的母亲,许慧留下的东西,也是她去世六年后唯一留存的东西。
这一件“老古董”里,存了她的声音,是她最后留在这世上的声音。
他不能再砸毁了。
邵憬回到自己的卧室后,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发现微信上面已经爆满了秘书夏觉的消息。
【夏觉:邵哥 邵哥!】
【夏觉:明天上午九点的演讲,你不要忘了啊!】
【夏觉:这次是去你的母校江大,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夏觉:你明儿早在车上看几遍就成。】
【夏觉:邵哥,你在不?】
【夏觉:看到消息回我一下下呗~~】
【夏觉:邵哥,邵哥,呼叫世界上最最最帅气的邵哥......】
看到满屏的“邵哥”,邵憬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他低头,手指微动。
【邵憬:不去。】
那头可能在一直等着,看到他回了消息,紧接着立马传了过来。
【夏觉:别啊,邵哥,我都和你校长约好了。】
【夏觉:半个月前您不还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儿就反悔了?】
【夏觉:邵哥,这样可不利于咱们公司的名声啊。】
【邵憬:不去。】
【夏觉:哎呦,邵哥,这是谁惹你生气了?】
【夏觉:咱们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啊。】
【夏觉:邵哥,明天你就去吧。】
【夏觉:也就半个小时的事,你演讲过后还有其他校友嘉宾。】
【夏觉:校长说了,你可以提前离场。】
【夏觉:阿姨墓园那边我也给你安排好了,你祭祀阿姨和去学校那边都不冲突的。】
【邵憬:不去。】
【夏觉:邵哥!不要啊!】
【邵哥,呜呜呜。】
【呜呜呜...】
【求求你了,邵哥。】
【我年底就靠这点提成了,我还得给我女朋友买礼物呢。】
【呜呜呜,邵哥。】
【……】
邵憬额头的青筋挑跳了跳。
【邵憬:够了。】
【邵憬:别发了。】
【夏觉:邵哥,你这是答应了吗?】
【邵憬:。】
【夏觉:好耶!】
【夏觉:爱你,邵哥!啊啊啊!】
【夏觉:邵哥,你是我的神!!!】
【邵憬:......】
【夏觉:对了,邵哥,这个人是明天接你的志愿者。】
【夏觉:我把他照片发给你,让你提前熟悉熟悉一下脸。】
【夏觉:明天你别跟错人啊。】
【邵憬:。。。。。。】
【夏觉:邵哥,你收到照片没?】
邵憬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顿住了,他瞳孔紧缩,不复之前的漫不经心。
他看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手不由紧了紧。
只一眼,照片上少年的眼睛就如同蛊毒般沁入了邵憬的心髓。
照片上的少年端立在三尺讲台,目光如炬。一身白色大衣如出水芙蕖般不染纤尘,仿佛这座城市的繁冗纷扰都与他无关。
像,太像了......
邵憬稳了稳心神,有些颤抖地开始打字。
【邵憬:他是谁?】
【邵憬:叫什么名字?】
【夏觉:不认识,只知道是生物学院的。】
【邵憬:三十分钟。】
【哦~知道咯~】
夏觉心领神会,他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邵憬期盼已久的“影子”终于出现了。
【邵憬:快一点。】
【夏觉:放心吧,邵哥。】
【夏觉:这事包在我身上。】
夏觉没了动静,屏幕前只剩下邵憬,他望着照片,神情呆滞。
他呼吸变得急促,心跳飞快,手指颤抖,掌心也渗满了汗水。
他想,他,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