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要去见的人，是庄墨韩。上次大殿上“斗酒诗百篇”之后，天禄便再也没见过这位老人了。
撇开构陷一事不谈，天禄对老爷子还是有点好感的。人老爷子那满腹经纶可是真才实学呀！
庄墨韩的家里几乎遍地都是书籍，天禄一时间有些无处下脚。好不容易进了里屋，却见老爷子正佝偻着腰，手持朱笔，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庄墨韩没发现天禄，天禄也不说话，只坐在窗台上静静的看着他。许是觉察了夜风携来的那一丝浅浅的香气，庄墨抬起了头，恰好与那许久不见的后辈目光相接。老人眨了眨有些酸痛的眼睛，忽而兴奋的站起来。
“是你呀！来来，快坐！”
被老人拽倒桌前，天禄瞥见了桌上那本收录着她与范闲诗句的诗集。
“先生在给这诗集作批注？”
“是啊……”庄墨韩坐下，看着天禄满眼都是看栋梁之材的欣赏，“你和那范闲，当真是才气逼人，实乃文坛希望哪！”
“先生谬赞了。”天禄规规矩矩跪坐在桌前，“使团即将启程，晚辈现在来见您……是有问题想问。先生能否解惑？”
“请说？”庄墨韩停下笔认真的看着天禄。
“……庄先生您乃是天下读书人的先师，晚辈想着……您应该懂得更多……”天禄支支吾吾，“那您能不能告诉晚辈，什么是‘长大’？”
庄墨韩并没有急着回答。老人将笔放好，坐直了身子。
“老夫瞧着，你比范闲那孩子小不少吧？你觉得，你眼里的‘长大’是什么？”
“我想想……”天禄挠了挠头，“大概是……变强变聪明，然后……个子长高？”
庄墨韩被小孩这可爱的发言逗笑了。
“变强，长高，都是长大的表现。但它也不止于此呀。”老人慈祥的笑着，像在看自家孙女一样，“长大只是一个概念。明白新的道理，学到新的东西，都能称作长大。”
“那要长到多大才算长大了？”
“你现在就在长大，孩子。”老人捻捻花白的胡须，“成长不是终点，只是过程。等你成了你想成为的样子，你就长大了。”
“？”天禄挠挠头，好像没听懂。庄墨韩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孩子。
长大么……果然就算再精明聪慧，她也还是孩子啊。
“走都要走了，你发什么呆呢？”范闲探出身子戳戳骑着马的天禄，看她回神，“从早上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总不能是舍不得上杉虎大将军了吧？”
“！你瞎说啥！！我舍不得他做什么哇！”天禄悚然一惊，一记老拳将范闲揍进了车里，“再胡言乱语，跟吃了毒菌子一样，别怪我回去告诉婉儿嫂子你对朵朵姐表白！”
“别！我错了！！真错了！！我叫你姐行不行！！”范闲秒怂。
“去去去！边儿去！！”
车队绕过竹林，停下了。前方的空地，海棠朵朵靠在一辆朴素的马车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见范闲和天禄走近，海棠朵朵站直了身子。
“怎么来送我还带辆马车？”范闲拍了拍马车壁，天禄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里面装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谁要送你东西。”海棠朵朵白了范闲一眼，转向天禄，“小孩儿，这是庄先生给你和范闲的。先生一生的藏书，都在这里了。”
“诶？！这么重要，就这么……给我们了？”天禄瞠目结舌。
“先生自知时日无多，今早唤我前去，就拜托了这么一件事。”海棠朵朵撩开了车帘，车里满满当当，全都是书。
“……老爷子这是把文坛传承交到我们手上了哪……”范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目不转睛望着那满满的一车书。
“这是先生编的名录。”海棠朵朵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天禄，“别让他失望。”
“……劳烦圣女姐姐转告庄先生，我二人，定不负先生重望！”天禄握着那份名录，俯身行礼，既对海棠朵朵，也对远在上京城的庄墨韩。
“行了，话我会带到，你们也该走了。”
“我觉着，我们还会再见的。”范闲笑笑，正打算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了车队。
“严公子！你们快走吧！我哥他要杀了你们！！”
是沈婉儿！以她对言冰云的情谊，欺骗是不大可能的，所以……
天禄抬起头，果真，已经有许多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个沈重真是个疯子。”天禄咬牙，“怪不得院长要我们注意他，果真难缠得很。”
“现在多说无益。”范闲拔出匕首，“迎敌吧。”
“来吧。”天禄抬手轻挥，十二片机翎同时出鞘，铮铮有声，羲和拍打着翅膀飞上半空，锁定敌群。
“老规矩，我对单，你对群！”范闲瞥了一眼天禄。
“少废话，动手。”天禄脚下骤然发力，带着破空之势蹿上半空，机翎交缠飞刺，招招致命。刀光剑影间，袭击者已经倒了一片。
车队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天禄回头，却见本应好好待在车里的言冰云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沈重劈下的剑锋，顺势抓起地上的剑，费力的抵挡着攻击，直到他被沈重掐着脖子砸在地上。
天禄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的空气在扭曲，在撕裂，随后燃起大火。言冰云变成了滕子荆，沈重变成了程巨树，这一片空地，变成了牛栏街。
不，她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沈婉儿挡剑被兄长刺中腹部倒在言冰云怀里时，沈重已经再次举起了剑，正用力劈下，却见刀锋堪堪停下，再不能近一寸。顺着刀锋向上，是那位庆国鉴察院的小监事。
血，已经沿着剑身滴滴答答砸她在脚下，少女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紧紧攥着锋利的长剑。沈重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
极寒的冰锥突然间沿着剑身飞速扩散，霜华迷了眼。还未曾作出反应，沈重便觉得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僵硬的低下头，少女的手竟已穿透胸膛，温热的血从心头直直喷洒，染透衣袍。
“你……”刚发出一个音节，少女便已抽出了手臂，沈重大张着嘴，身体一点点瘫软下去。
范闲急急赶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沈重目瞪口呆。
“……天禄？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谁？”范闲有点小怂。
“你是……范闲……”少女的迟钝的移动着目光，随后又好似突然惊醒般晃了晃头。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倒地不起的沈重，天禄显然也是状况之外。
“……我干的？”
“你干的！”范闲松口气，蹲在沈重旁边不知做了什么，似乎是在止血，“真能耐哪，天禄！我还寻思审一审呢！你一个黑虎掏心，差点给他干掉。”
“那啥……我不是……看他要杀冰云小哥哥嘛……”天禄心虚的挠挠脸颊。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范闲一叉腰，指向地上半死不活的沈重。
“……要不给我试试呢？”天禄小声跟范闲咬耳朵，“你听过‘药人’这个概念吗？”
“什么药人？”范闲疑惑的看了天禄一眼。
“就是所谓的‘傀儡’。”天禄瞥了沈重一眼，低声给范闲解释，“人濒死时炼成药人，就会神志全无，只听‘主人’的差遣。”
“……嘶，有点过于刺激了。”范闲露出一个坏笑，“宿敌变仆人什么的……想想就很……”
“……是挺刺激的，你睡觉、洗澡，他都会在旁边站着，盯着你看，寸步不离那种。”
“！”
“把他弄到车上吧。”天禄扬扬下巴示意范闲先办事，“你先去救他妹妹，他……我一会儿弄。”
“行……”范闲挠挠头，还是没忍住询问的看了海棠朵朵一眼。
“……藏车里带走吧，我就当他们死了，没看见。”海棠朵朵抬抬下巴。
“多谢圣女姐姐~”天禄笑盈盈弯腰行了礼，和范闲合力把沈重抬上了空置的马车，自己也钻了进去，范闲和海棠朵朵又说了些什么，便也上了马车，使团简单整顿，再次启程，只是比刚刚多了沈家兄妹。
车帘一动，范闲钻了进来，兴致勃勃的蹲下。
“……你干什么……”天禄扶额。
“当然是来看你操作了。”范闲压低声音，“看看我们‘龙女大人’怎么创造奇迹！”
天禄瞪了范闲一眼，抬起手，光点凝聚成金色花苞，随后在她掌心绽开金莲。
“哇塞！”范闲小声惊叹着碰了碰，好奇的询问天禄这是什么。
“告诉你也听不懂。”天禄瞥他一眼，将捧着金莲的手伸到沈重心口上方，移开手，花朵便落入那人的胸膛，范闲似乎听到他轻哼了一声。
“手。”
“啊？哦……”范闲不明所以的伸手，下一秒，指尖传来刺痛，天禄刺破他的指尖，捏着他的手指将血滴在沈重眉心。神奇的是，那滴血一碰到中年人的眉心便如同碰到宣纸一般渗了进去。
“……你干嘛了？”范闲有种不祥的预感。抬头看向天禄 果真见她在坏笑。
“滴血认主，没听过？”
“喂！！”范闲一惊，想到天禄说的“药人洗澡睡觉都会看着他”，顿时跳起来，“我才不要做他主人！给我解开啊喂！”
“解开也行，不过……”天禄靠在车壁上懒洋洋一笑，“只要解开，他立马就死。”
“……”范闲瞪了半天眼，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嘀嘀咕咕的下车去找言冰云。
真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天禄想。
“喂！记得给他想个新名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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