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不大,却是大荒内非常特殊的一个地方。
清水镇外从北到南,群山连绵,地势险恶,自成天然屏障。辰荣国被灭后,不肯投降的辰荣国将军洪江率几万士兵占据了清水镇以东的地方,与西炎王对抗。清水镇西接西炎,南邻皓翎,东靠洪江义军,既不属于西炎管辖,也不属于皓翎管辖,所以,清水镇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三方势力夹杂,三方势力却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镇,没有王权、没有世家、没有贵贱,更没有神与妖的区别。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你是神还是妖,不管你从前是官还是匪,都能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求生存,没有人追问你的过去。
渐渐地,各种各样的人都汇聚到此。
因为几百年的战争,鲜血、尸体、生命孕育了很多铸造师和医师,清水镇的兵器和外伤医术在大荒内都小有名气。有了铸造师,有了医师,自然有了来锻造兵器、寻访医师的人;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铺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楼茶肆……也不知道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反正现在的清水镇人很多、很热闹,完全感受不到这里是两军对峙的前沿。
而回春堂则是坐落在清水镇西的一个小小医馆,医馆中并医师伙计一共四人,坐堂的主医师自然是玟小六,老木、麻子、串子并不会看病,于医馆就算是些个打杂的,平常几个人凑一块一起过日子。清水镇是个强者生存的地方,因为竞争激烈,医馆尤其不好开。曾经也有人想踢馆,但老木是西炎逃兵,虽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几分灵力,对付一般人足够了。小六医术一般,但那些大医馆也不屑抢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地维持着几个人的生计。
第二日清晨,几声鸡鸣后,清水镇上渐渐地有了人语声。回春堂里老木赶早去杀羊的屠户高那里买羊肉,两个小伙计在前面忙碌,准备天大亮后就开门做生意,而玟小六这个时候才刚刚睁开眼睛。
“哎!”一睁眼又是能被晃瞎的程度,这今晨的太阳光反射在相柳那一身白上,更甚于昨晚的月亮,算了算了,估计相柳是记不住了他那一脑袋白毛,实在不适合待在窗户跟前,是他玟小六的错,把床换个地方就好了。
咦?不对,相柳怎么在这?
相柳回看向一脸疑惑的玟小六,淡淡地解释了句:“别看我,昨晚是你要我留下来陪你的。”小六刚想驳他,何时如此听话了,自己叨叨了句梦话他也留下,被老木他们发现了怎么好?可话还没出口,先被相柳堵了回来:“我可不是应你求我留下的,实是今早也要来找你,来来回回的还不够麻烦的呢。我们等的人快到了,是不是该回百黎看看?过些日子想回都回不去了。”
“嗯。”小六想了想应承了一声,相柳随后说了句:“那么老地方,林子里等你。”几片雪花飘过,屋内已不见他身影。
玟小六起身,随便抹了把脸,推门出去。就着块儿饼子,灌了碗老木熬的羊汤,并赶在老木还没抓他洗碗之前,成功顺着后院溜走了。
隔着青石台阶,是两亩半种着药草的坡地,沿着中间的青石路下去,是一条不宽的河。此时朝阳初升,河面上水汽氤氲,金光点点,河岸两侧野花烂漫,水鸟起起落落,很是诗情画意,小六看着,一边琢磨,这天鹅倒是挺肥的,捉上两只烤着吃应该很不错。
思及此,兴致来了,小六捡了块儿石头扔了出去,正砸在河边灌木丛里卧着的那个黑黢黢的影子,也看不清是什么鸟,竟也没飞起来的动静,小六不禁想,奇了怪了,老子什么时候百发百中了?他走过去几步,探头看,却不是只鸟,是个人。
玟小六立即缩回了脑袋,没事儿人儿似的照旧寻着路径往山里走,就好似一两丈外没有一个疑似尸体的东西。清水镇上的人,见过的死人比外面的人吃过的饭都多,就是小孩子都麻木了。
进了山中的林子,也不见玟小六在找什么约定好的地点,他只是漫无目的地逛。不多时,一只身形硕大的白羽金冠雕忽然从天而降,将他带走了。
百黎。
风,从山谷中袭来,带来桃花的芬芳,吹得红枫叶子飒飒作响,今日的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愈发衬托得天空水洗般的澄净。方才那只白羽金冠雕旋转着自湖面掠过,于是那影射着凤尾竹和奇石的平镜上泛起点点涟漪。玟小六将头死死地埋在那大雕身上,默默腹诽着死鸟又撒欢,他灵力低微,根本驾驭不了这般速度的飞行,但其实他并没真生气,这死鸟的主人洁癖,养的它也干净,不知用什么法子洗的,绒羽经阳光一晒,把头埋在里面很好闻,是种什么味道呢?玟小六说不准,只觉得有阳光和清风的感觉。终于,白雕在一幢漂亮的绿竹楼前停住,小六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仰躺在雕背上用力伸了个懒腰,道声:“谢啦~毛球!”说罢才翻下来。
脚沾地之前早有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他,小六看向相柳,笑得极端狗腿,“大人,您不是说在林子里等我吗?怎么自己先到了?”
“有段日子没回来了,我早些来,屋子总要打扫打扫才能住人的。”
嘁,小六撇了下嘴,大概也就能住一晚,怎么不能对付,还巴巴得提前赶来打扫,无非是他自己洁癖。
慢悠悠地踱到门外,小六才意识到相柳并未跟过来,一脸狐疑的回头看,心想着这家伙不会又憋着耍我呢吧?
相柳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发难,这死丫头怎么总摆出一副自己处处欺负她的样子,无奈只能催她:“你快些吧!趁洗澡水还热,进去洗澡换衣服,今日算是和巫王告别,你还打算这副样子见人吗?”
小六只好嘟嘟囔囔转身去拽门,死九头怪,都嫌弃到他身上了。可进了竹楼看见桌子上准备好的酒嘎和衣裙她才反应过来,如今正是桃花盛放的季节,又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日子,啧!原是她过糊涂了!早就入了四月里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确实不好这幅样子过节。
她摘下随身携带的小酒葫芦,指尖凝结灵力轻点其上,小葫芦俨然变成了个莹润剔透的酒瓶子。她将酒嘎倒入其中,酒瓶口整倒映出了个小小的小六。
“森罗万象,恢复如初。”说罢小六仰头将瓶中酒一饮而尽,宽衣,沐浴。
水汽氤氲中,小六的面容渐渐变幻回了一个清秀灵动的姑娘。
相柳端坐在竹楼下的石阶上,凝神,调息,只要是闲暇时间他便习惯使心法练功。竹楼边上有个小菜园,丝瓜一根根垂下,还有个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边,井台四周的红色蔷薇花,累累串串,犹如晚霞……如此家常景致,中间却搁着个如此飘逸超然的人儿,这幅图景多少有些滑稽。
“吱呀。”竹楼之上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相柳抬头向楼上看去。
一袭青白色的身影倚上竹楼栏杆,额头眉心处一点桃花形的绯红胎记,双眸晶亮亮的,顾盼生姿。黑亮亮的长发只用了一支青杠木簪绾在头顶,脸旁的一对儿珍珠耳坠算是唯一的首饰点缀,未施粉黛却自是齿白唇红,与那额头胎记共衬得人明媚俏丽,一看便是个伶俐清爽的姑娘。
相柳淡淡笑道:“小夭,快下来,见过巫王以后我们去桃花节凑热闹。”
两人闲步去寻巫王的住处,手牵着手,谁也没说话,自从小夭搬去清水镇,这是两人之间难得的恬淡时光。一路上目之所及,尽是桃花争相怒放,相柳不由得想到了小夭在玉山恢复真身的那天,明明玉山有三界之内,最美的桃花美景,他却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流水桃花,大抵都美不过她隔花相看的眼。他过后也曾想过,小夭是生的很美的,长发如漆,肤若凝脂,更不用提驻颜花胎记,任谁看了都过目不忘。可为什么他一想到小夭,最先忆起的,永远是那双眼睛呢?直到后来他们计划为了重回皓翎,小夭从百黎搬去了清水镇,重新叫回了玟小六,当起了坐堂的六医师,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尽管那人的模样,相貌都发生改变,眼睛的形状会变,但眼神却始终如一。他喜欢的,从来都是顾盼神飞间,不经意展现出的那一抹狡黠,和大敌当前面不改色的那一份冷毅。
巫王的住处就在赤宸寨的白祭台后面,很容易就能发现,因为周围都是凤尾竹楼,只有巫王住的是白石屋。还没进门,屋内婴孩的啼哭声音早已传得老远。小夭进门以后,先恭敬的对巫王行了个礼,道:“师父。”巫王抬抬手算是要她免礼。
再看那婴孩,面色青紫,嘴唇苍白,眼窝都陷下去,上前查看一番,那小孩儿的胳膊腿儿冰凉冰凉的,对别人的侍弄什么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没命地嚎。
巫王面色凝重地看向小夭,见她面色镇静如常,正耐心地询问孩子的母亲此症持续了多久,近来带孩子去过什么地方,可曾受过什么猛兽的袭击没有?又捏起孩子手腕,细心诊脉。
“是毒蜂蛊。”巫王点了点头,小夭又继续对那母亲说道:“拿个新鲜鸡蛋,在蛋尖上插一根新针,每日黄昏时分用鸡蛋滚过娃娃全身。夜里这只鸡蛋就放在孩子枕边,连滚三日。第四日清早趁天不亮,赶快把那个蛋放到瓦罐里,嚼一把米加进去,再和上一团乱发,盖住鸡蛋,用一只破草鞋盖住瓦罐口,加火煮透。待鸡蛋熟时,取出剥开,蛋白蛋黄像破布一样,不成形状,引蛊就已经成功一半了。如此接着滚过几个鸡蛋,第二个应该还是烂的,只是稍好些,第三个四个会像马蜂窝,第五个六个窟窿稍小些……直到剥开鸡蛋后,蛋黄蛋白滑滑的,你孩子的病也就好了。”
那母亲听后忙不迭向小夭道谢,巫王又用百黎土语安抚了下孩子,母子俩就离开了。
“你出师了。”巫王拄着拐杖,笑眯眯地对小夭说,“不愧是西陵巫女的女儿。”
小夭听罢,得意地向她家大人挤了挤眼睛。
“巫王,我们这次回来,是要和您,还有百黎的诸位亲友告个别的,此后,再见怕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相柳故意没理会小夭,而直接向巫王讲明了来意,引得小夭又深深乜了他一眼。
巫王也很久没看到这两人在眼前这幅情景了,原本小夭在百黎的时候,相柳也是不常来的,但每每至此大家都很欢迎他。他射术好,寨子里最好的猎人也不及他,他在这儿,会帮着少年人们改进弓箭;他谈吐相貌也惹人喜欢,若玛是赤宸寨中最会酿酒嘎的姑娘,她总爱抱着一桶酒嘎,带着一众姑娘一边吆喝着:“玖瑶姑娘!我给你送好喝的来了!”一边打趣小夭道:“你的‘阿俏’还什么时候来看你呢?”总会引得小夭羞赧地低下头,总能惹得赤宸哈哈大笑,唉,那时,他们的兽王赤宸还活着。
“摆长席总有散场的时候,我知道姑娘与将军有大事要办。你们尽可放心,百黎人长着同一条舌头,断不会把这里曾经的事情泄露出半个字。”
小夭见老巫王蜷坐在兽皮毯子上,默默伤感的样子,一时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初随着巫王习毒蛊之术时,他还是个身姿挺拔的严肃的小老头儿,动不动就拿大拐棍儿敲她的桌子。神族的一生很漫长,也可使用法术使容颜青春依旧,但她身边的人却是无可抑制的衰老下去,也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她在,就是由她代劳看病人,主持大小祭祀事宜。与巫王师徒相伴的日子,在她的神生也只是须臾一瞬,却是她真心想要留住的时光。
“看来是我说错了话,巫王这是做什么?您这徒弟惯是个学艺不精的懒鬼,她日后一定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回来请你帮忙的。”相柳看着两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眼眶含泪的样子,忙不正经地打圆场。
巫王要是再不起来说些什么,小夭就要扑过去薅相柳的白毛儿了。“好了,好了,将军也莫要见怪,我是个上了年纪爱胡思乱想的老头儿,好容易回来了,就不要在这里耗着了,你们去若玛家吃晚饭吧,不要误了晚上的桃花节。”
百黎人世代相守保管着一个秘密。外面讲的旱魃妖怪原是天上的女妭神女,神女本叫西陵珩,就是他们尊崇的西陵巫女,西陵巫女与他们的兽王赤宸相爱,于是有了如今寨子里的玖瑶巫女,玖瑶巫女可厉害呢,不仅会毒蛊巫术,也熟识各种药草,能治病救人,又通晓变幻之法。
如今大荒之中唯一的九头海妖相柳,是曾经庇护过他们的辰荣国现在的军师。百黎人从没见过海,但见相柳将军的姿态气度就知道大海一定十分浩瀚美丽。百黎人也不十分清楚西炎与辰荣的争斗是怎么回事,他们只知道相柳将军是玖瑶神女的“阿俏”,他们很般配呢,就像曾经的阿珩与赤宸。每年的桃花节,相柳将军都会来,他或是来接玖瑶姑娘去看百黎人看不到的风景,或是陪着她喝酒嘎听大家唱歌,只是他们彼此从没唱过,百黎各寨的姑娘们私下里还议论过,相柳将军什么都好,不会其实是个不能唱歌的鸟吧。
今夜百黎的桃花节和往年一样,没有祭台,没有巫师,更没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满山满坡盛开的鲜花,无数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旁、鲜花中唱歌跳舞。
“哎!大刀来!小刀来!”桃花林里传来清越的歌声,山歌起头都是用喊的,听得人心里敞亮。
“哎!大姑娘来!小姑娘来!”男女欢歌,有来有往。小夭仰头喝下一大口酒嘎,甜滋滋地笑,看向身旁的相柳,她今儿很高兴,星星眼都弯成了两弯月牙,相柳有一瞬间的失神。
喝着喝着,小夭不知想到了什么,把竹筒放下,扯了扯相柳的衣袖说:“九头妖怪,我想真正地过一次桃花节。”不等相柳反应过来,小夭已经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桃花林,赏玩着枝头的桃花,喃喃地唱到:“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爬山越岭我寻你来,阿格呀呀依;结树来你就开花,天亮你就醒。自从和你我没旁人,阿格呀呀呆!”小夭的声音不大,一张嘴就被淹没在众人的歌声里了,慢慢有耳灵的小伙子示意大家安静,大家一并聆听着这温软的歌声。
小夭的脸上泛起两坨潮红,她心想自己一定是酒嘎喝得太多,她不敢看相柳,只是恬然地注视着桃花。
“将军,快接呀!接歌呀!”年轻的小伙子们焦急地催促。
“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只要能让你眼中有我。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只要能让你心中有我,心中有我……”相柳开口了,歌声空灵而婉转,还有一丝忧伤的味道。响彻在山谷中,每一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小夭也是第一次听到相柳唱歌,自是没想到他家大人的歌声会如此悠扬动人,不由得听得出神。她抬眸,相柳正倚坐在对面的小山坡的一株垂柳旁。白衣,翠柳,红桃,美的如梦似幻,忽而她发现落英缤纷中夹杂着些极好看的雪花,每一片都大的能看清六个边的形状,却并不使人觉得寒冷,周围百黎的居民都不见了,这是相柳为她用灵力幻化出的一方天地。他们相互注视着,慢慢相拥,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也只有他。
“小夭。”相柳轻唤。
“嗯?”怀抱中的人闷闷地答。
“你后悔做这样的决定吗?”
“虽然我没有九命,但我九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