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村塾还没上学时,就已有不少村民三俩结对,在茶摊等那老说书先生,这老头儿也是稳得住架儿,一直等到那人墙围了个密不透风,才慢悠悠地赶来。
孩子们早已等不急,“先生!来的这么晚,今日的书讲少了可怎么好?”
“不急,不急,今日我多送诸位半个时辰可好啊?”
那人墙里叫好声一片!
“诸位可有着急听的,大可说来,我先讲了也无妨。”
麻伍儿嘴最快:“那囚禁皓翎玖瑶的是叶十七吗?”
“不是,找玖瑶巫女麻烦的,是从前西炎王九王子夷澎故交,因着夷澎是玖瑶的母亲西陵巫女杀的,这只九尾狐为友报仇于是绑走了玖瑶。”
麻伍儿听见这个结果,显然有些失望,撅起个小嘴儿,“那叶十七是好人吗?”
说书先生略皱了皱眉,思索片刻答道:“好与坏,并不是评价这世间万象的唯一标准,你,我,旁人,都是好坏参半的凡夫俗子。”说罢还眨眨眼,麻伍儿自是知道老先生指的是,初次见面,他们偷茶之事,撇了撇嘴。
“先生!还是往后说吧,那天晚上吸血疗伤之后的事呢?这后文如何发展呢?对了皓翎玖瑶到底是怎么去的百黎你都没讲!”那人墙里有人大声问道。
“好好好,我们一件一件说,眼见着西炎玱玹已然着手对付辰荣军了,玖瑶巫女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她呀,要回!皓!翎!”最后三个字,老头儿边说,还拿着扇子在众人面前,从左至右比划了三下。
众人眼神都直了,只跟着扇子走,一脸疑惑,这……模样,身份都变了,要如何回去?
那说书的老头就好似猜到了大家心中所想一般,扇子比划回来“苦!肉!计!”
“什么?”相柳听见这三个字,与这些听故事的人是一样的反应。
闻听小六欲使苦肉计重回皓翎做回小夭,相柳那两弯英眉拧成了个大疙瘩,手指藏在宽袖之中来回绞,半晌不说话。他肯定是不想这么办的,可是劝,小夭拿准的主意就不好改了;不劝,伤小夭的事儿,难道要让他答应不成?
于是相柳大人略歪了歪头,盯了盯小六道:“六哥,不着急,要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或是再等一阵子也不打紧……”
相柳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利索,小六就双手托起他那俊俏面孔,感慨道:“嗷!我家大人真是美得出尘绝艳,清冷绝世,独一无二……”
“哎呀,你别嚷,正经些!”相柳不等他说完赶快手动闭嘴,真没办法,美男计百试百灵,可也不用这么灵。
小六偷偷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怕什么,你每次来不都给房间下禁制,没人听得见。不过美男计无效哦,我意已决,你已经受了伤,拖下去恐对义军不利,深山里大家的饮食,医药都无保证,我得尽快把玱玹弄回去。”
相柳知道小夭这是没得商量了,只好问他具体想如何做,他算计着尽量少伤小夭就是了。
这次改换了小六来陪笑脸,他一开始什么都没说,先是小心翼翼地请相柳大人躺下,不好耽误时间,毕竟“疗伤要紧”!
相柳也知道小六这是在故意搪塞,估计是他接下来要说的法子自己是不能同意的,不过也架不住小六一个劲儿央给。
且等相柳那疗伤功法刚刚运行上一个周天,全身动也不动犹如蛇僵,小六正好伏在他身边,乐呵呵道:“大人,我今儿给玱玹下了一种蛊,这时候应该已经发作了。这样,你设法把他引来,此蛊非同一般,我身体上的感觉玱玹全部都感受得到,到时候我配合你,让他一动不动等你来杀,关键时刻我在冲出来替他挡了,再使点障眼的小把戏,把驻颜花露出来就成了!”
相柳看着玟小六,两个眼睛瞪得溜圆,不是,这叫什么馊主意……
“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喽!”小六继续自说自话,“没事儿,你不同意也没别的办法,你自个玩吧,我先跑了啊,记得疗完伤自己回去啊,今晚我就不和您挤了啊,我找个地方练练功啥的,以防过两天您真失手弄死我……”说罢,跑得真是,比兔子还快。
相柳大人真的很少如此明显的吃瘪,这也就是皓翎玖瑶敢这么戏弄他……
大约又过了三五日的光景,小六慢慢感受着蛊虫逐渐苏醒,慢慢学着控制,但是这蛊好像……没有若玛送给她的时候说的那么灵敏,她偷偷在轩的门口试了好多次,观察着动静,可好像这蛊虫除了传递疼痛,并没有其他的效用,这,哪有那么神啊?还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一天清晨,玟小六刚刚起床,就看见毛球翘着个小爪子,在窗边朝着她嘎来嘎去,但这次她可没有心情逗这臭鸟,多半是她家大人那边成了,这是来接她过去。
于是她飞奔到药房,灌满毒药袋子,解药袋子,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弓箭,想想还是算了,不好带太显眼的武器。随后,去敲了老木的房门,告诉他自己有事要出去,可能很长时间才回得来,回春堂暂时要他打理了。
其实六哥和老木这些年一向有种默契,老木知道,六哥其人其实神神秘秘的,不知他从哪儿来,也总是能感觉出,他不会永远耗在回春堂里,三不五时的又需要出去几天,老木从来都帮着遮掩,嗐,神生漫漫,谁还没些个秘密,暂时账上的银钱还够他们支持着过,再不济,摆摊卖卖药材也能赚些小钱,不必非指着小六坐堂看诊。
老木又给小六揣上一包零嘴,鸭脖子鸡爪子,酱牛肉什么的都有,小六只觉得麻烦,这次真是不好带这么多东西,但又坳不过老木,只得揣在怀里。送走了小六,老木便同往常一样,去屠户高家买羊肉,准备今日的吃食,不过,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这轩老弟的酒铺子还没开张呢?
轩今日自然是开不了张的,他正同十来个头戴面具的士兵暗卫,预备重创辰荣,活捉,或是杀了九命。此一刻,更该尊他一声西炎玱玹,轩老板的真实身份,是现如今西炎王的孙子,皓翎玖瑶的亲表哥,他此番来清水镇,到底是为了寻他表妹,还是为了找辰荣军的麻烦好向爷爷邀功,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准。
小六在树林里,一块方岩石下躲着,他抬头,看着玱玹哥哥率领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玱玹哥哥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忽然想起三百多年前,离开西炎,前往玉山时,自己也是缩在母亲怀里,看着玱玹来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阴错阳差啊,好没意思,做神仙也不没法左右自己的命……
玱玹还真下血本,三十多只各种各样的坐骑异兽,张开的翅膀铺满了天空。和相柳相比,从人数而言,他占有绝对优势。
但相柳的手下日日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存,他们有鲜血积累的默契,更有不惜一切的彪悍,两边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砰然巨响,金色的火球击中了一个人,连着坐骑都化为灰烬。没过一会儿,另一个人被巨大的冰剑砍成了两半,他的坐骑悲伤地尖鸣。
两个人驾驭着坐骑从树梢上呼啸而过,边打边腾上高空。小六看不清楚谁是谁,只听见凄厉的呼啸。一个东西从高空落下,摔在石头上,裂成了几瓣。小六拿起,是染血的面具。
小六不再躲下去,他冲出去,飞快地爬上了最高的树。
天空中战火弥漫,光芒变幻、黑烟阵阵,相柳的身影却并不难寻觅。他白衣白发,戴着银白的面具,驱策的又是白雕,如一片雪花,在九天中回旋飞舞,每一次看似美丽的舞动,却都是冰冷无情的杀戮。
四个人占据了四角,围攻向他,其中一个就是玱玹,另外三个都是灵力一等一的高手。
相柳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只进攻不防守。随着他身影的飘动,寒月弯刀闪着白色的光芒,就好似漫天霜花在飞舞。
相柳不顾身后,疾速向前,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一个人头飞起、落下,相柳背上被冰刃刺穿,见了血。
冰刃铺天盖地卷向他,相柳完全不躲,驱策白雕,迎着冰刃上前,挥手劈下,晶刀弯弯,回旋而过,霜花飞舞,一个人连着坐骑被绞碎,可相柳也受了伤,从唇角流下血。
四面八方都飞舞着叶子,形成了一个木灵杀阵,相柳根本不耐烦破阵,直接向着设阵人冲去,拼着灵力受创,斩杀了他。
终于可以一对一,相柳追逼向玱玹,但他已经有伤,灵力消耗了大半,玱玹却毫发无伤,灵力充沛。
玱玹左手木灵长鞭,右手金灵短剑,竟然能驱策两种灵力,鞭如蛇,卷向相柳,剑如虎,张着血盆大口,伺机而动。
小六这时突然把左手用力砸到树干上,钻心的疼痛,玱玹的招式偏移了一下。而后又用力把右手砸到树干上,玱玹的兵器差点掉落。
相柳得到小六开始了的信号,继而指挥小六,“左腿,右手!”
小六咬着牙,一狠心一边用带刺的木棍朝着左腿狠狠打下去,一边用右手去撞击一个凸起的石头。
这实是不得已的做法,相柳需要一个恢复灵力的契机,哪怕喘口气也是好的,这才让小六给她分担下攻势。待玱玹摆脱了蛊虫的控制,相柳已经灵力暴涨,甩出弯刀,封住玱玹的退路,身子如大鹏般飞起,扑向玱玹,逼的他退向地面。相柳的速度实在太快,玱玹几乎是摔下去的,根本没注意过下方有什么,重重砸在一处粗壮的树干上。
毛球极速贴着树丛掠过,拎起玱玹,但是并没急着丢下去,相柳看向小六,后者给了一个叫他放心的眼神。相柳俯下身去,低声对白雕讲:“毛球,按我们商量好的。”
于是毛球旋转着向地面冲刺,在离地大概一人多高的时候,才把玱玹扔下去。
玱玹落到地上,浑身折腾得生疼,又受了伤,口鼻已经有血渗出,可他不敢停下,大声喊着侍从,爬起来逃,不想刚一抬起头,却对上了相柳猩红的妖瞳。
玱玹只觉得呼吸迟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下一瞬,相柳出手如魍魉鬼魅,手化成利爪,犹如五指剑,快若闪电地刺向他。
这时一道身影犹如流星一般扑入玱玹怀里,替他挡住了相柳的雷霆一击。
“啊——”小六惨叫,心想天杀的,不是商量好了,我扑过来就能把那爪子收起来吗?就是手掌拍一下怎么还这么疼?
玱玹感同身受,剧痛钻心,可他毕竟只是痛,并不会受伤。他震惊地看着小六,不明白小六为什么要舍身救他。
可猛然之间他似乎勘破了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个小医师,这个阿念口中的贱民,额头上,蓦地惊现出一个绯色的桃花形状胎记。玱玹呆立在那,手脚都不听使唤,直到小六用力推开他,喊到“快逃啊!”才想起来逃命要紧。
这时侍从及时赶到,扶住玱玹逃离,玱玹边跑,还一步三回头的看向小六,他看见小六软软的倒下,却还是用尽全部力量,死命地抱住相柳的脚,额头上的胎记红得刺目,他想起了童年时的凤凰花,凤凰花树下的秋千架。
侍从将他拽上坐骑,玱玹昏了过去。
玱玹离开后,相柳黑着脸像拎小鸡似的,从地上提起玟小六,“行了,别演了,早走远了。”
随后二人来至一处灵气极盛的山洞,相柳真的极想一使劲,把这个胡闹的混账丢进池子里,听个响也是好的,奈何这边生着气,胳膊一用力,小六立即开始喊疼,相柳只好先自己慢慢下进池子,再缓缓放下小六。
刚才那一下虽然紧要关头化爪为掌,但是灵力开弓,猛的一下是收不回来的,但一开始要不是做出要命的样子,又骗不过玱玹。
都是这蠢货,好端端的非要出苦肉计……
相柳看着小六在提前预备下的,满是玉山玉髓、归墟水晶、汤谷水、扶桑叶的池子里泡着,眉头紧锁,双眼紧闭,手上还死死得攥着一个一团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在相柳的记忆中,小夭是很少哭的,不管是受了多严重的伤还是碰着了多难办的事,她都很少落泪,除非是为了耍赖皮,跟赤宸将军或是他干嚎。
一开始,他想小夭不哭大抵是,没什么值得信任的人的缘故吧,她怕在生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软弱。后来小夭与赤宸将军解了心结,他和小夭也互通了心意,再加上百黎的民风浸染,夭夭也慢慢变得有笑有泪,随性自在。
夭夭现在不敢哭,无非是她心里有更大的苦,行走世间,不过就是一口气儿撑着,一旦起了个头,眼泪流起来就会像掘了堤的河水一般,没个尽头。
小夭上一次痛哭流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彼时她一身石榴红百褶裙,被沙土污的破旧,插得满头鲜花蔫的蔫,败的败,小脸儿也脏脏的,在葫芦湖边坐了三天三夜,颇有几分他们初见时,那个小乞丐的模样。
相柳实在是看不下去,不由分说过去扛起小夭就走,总不能一直纵着她在这当活死人。
没等走几步,肩头就传来了呜咽声,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到后来便是号啕大哭,相柳怕这么扛着她背过气去,忙放她下来。眼泪在小脏脸上冲出了几道深浅不一的沟壑,像小刀子似的,一下下地在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头妖怪的心上扎。
心疼归心疼,还是哭出来好啊,这蠢货已经不哭不闹,不饮不食呆坐在湖边三天了。妖族心思简单,相柳是真怕小夭这是想把自己饿死,随她爹娘一块儿去呢。
那是三天前,是小夭在百黎的穿裙子礼。百黎的姑娘成年时,均由巫师向灶神祝祷,母亲亲自给女孩脱去麻布长衫,换上麻布短衣和百褶裙,然后是点篝火,跳舞,彻夜欢歌。西陵巫女不能来,小夭的礼是赤宸寨最有名望的蛊妇代为完成的。
火光在少女明媚白皙的面庞上摇曳,照亮了这世上最粲然的笑颜。相柳想那一刻的快乐,大抵能购销小夭从前所有的颠沛流离。
那个曾满目绝望,说着,“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的女孩那时一定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了吧。
可是这世间万象,总无定数,月如无恨,月也长圆。人生百年,尚且悲欢离合不断,神生千年,又能快活几日?
当晚,赤宸将军到了赤水之北,他.把自己的心换给了人们口中的旱魃,他一生挚爱的阿珩。女儿长大,他了无牵挂,不能再看着爱人日日被堕魔的天谴折磨。
相柳和小夭赶到时,原本的瀚海之中多了一片繁茂的桃林。
桃林中,西陵巫女候了他们多时了。
小夭整个人僵在自己的娘亲面前,张了好多次嘴,终于颤抖着问出了:“娘,爹爹呢?”
西陵珩第一次神智清醒的面对女儿,不知该哭该笑,用同样颤抖的声音答道:“这片桃林就是他。”
小夭登时站也站不住,险些跌坐在地,倚靠着相柳才得以稳当些。半晌才开口,“娘,这到底是为什么?”
西陵珩随后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遥远到西炎国还没有成立。阿珩从阿缬,石年与湄的云游开始讲起,故事里有小夭素未谋面的大舅舅,也有小夭熟识的玱玹哥哥。阿珩忆起了与赤宸的相识相知,还有相爱。 小夭被珩的单纯可爱逗笑,也为妭的无奈不甘叹息,一直到三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战,战火带走了故事里大半人物的生命,珩与妭也都死了,唯余“魃”苟延残喘。
小夭只觉得头疼,母亲的讲述与父亲醉酒的梦呓,混着自己孩提时代残存的记忆揪做一团,那是上一代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后来的事她听逍遥讲过,娘亲堕魔时释放出的能量毁天灭地,热浪重创了爹爹,是逍遥见势不好,又一次将他带去了北冥。等到爹爹苏醒归来之日,娘亲在赤水之北的万顷荒漠,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她那时又下落不明。爹爹为了寻她,也是熬白了头发。
小夭曾以为上天终究怜她孤苦,纵然几经周折,被九尾狐囚禁,躲进深山抓猴子解闷,和狼抢食。她终究还是被爹爹找了回来,回到了父母身边,虽然娘不能时常认出她,爹爹也没有父王的权柄财富,她都不在乎,她有爹娘,有相柳,有师父,有百黎姑娘们作伴。她清楚自己没有被抛弃,已然很好了。
可当母亲讲述完这一切,她叮嘱相柳,要相柳活一日便护小夭一日,而后便随父亲去了。那漫天黄沙卷集着桃花归于虚无的时候,也带走了小夭对亲人最后的指望。
小夭拼命地向前扑去,趴着,胡乱抓着,终究是连一片花瓣都留不下,她无声息地跪在飞扬的尘土中,忘了如何哭,怎样笑,任凭相柳喊她,抓她,小夭连口气儿也不喘。
做妖几百年了,那是相柳第一次如此害怕,他要送她回百黎,小夭不愿意,继续枯坐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往日里的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如今变得晦暗无光,浑身冰凉,面如死灰。
总不能任由她杵在这里,相柳只好继续笑着,哄着,试探着问:“我们先回去吧,我带你回营地。~”
幸而小夭看看他,缓缓起身,随他回去了,不然相柳大人可能生平第一次,会急得落下泪来。
到了义军军营,相柳也不敢放任小夭独自呆着,他向义父回明了赤宸将军与西炎王姬相继去世的事情,之后便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他们去海上看月亮,又跑去葫芦湖散心,没想到夭夭在这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后来小夭哭累了,仰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哑着嗓子只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