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开出下一个花季……”
她闭着眼睛倚在车窗上,听着耳机中的歌。
这是她最喜欢的歌,也是她最害怕听到的歌。
巴士缓缓在偏僻的乡间小路——不,现在应该是风景区了——行驶着。微微的颠簸感令旅途似乎没有那么漫长,她带着耳机,在这旅途中半梦半醒。
脑海中的记忆,深刻,却又像高星那样渺茫,不可触摸。平时,她只有竭尽全力,才能看到那段迷雾笼罩的记忆,但现在,只是倚在车窗上,那段记忆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
“叮铃——”
急促刺耳的集合铃声响起,上一秒还在大院中乱跑的孩子们很快排成一队,整整齐齐。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走出来,她的身体肥壮,与一群瘦弱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孩子们的窃窃私语:
“别吵了,都闭嘴,今天去检测,都排好队!”
她的喊话起了作用,孩子们一个个闭上了嘴,大院里顿时鸦雀无声。中年妇女的嘴角扯起一抹不屑,随即招呼着队伍跟她走。
出了大院门,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更为破旧的院子里,进了一个大屋子。这屋子很大,另一边的门口处放着一个桌子,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和他身边的东西很新,与周围格格不入。
但孩子们并不好奇,只是排好队,一个个来到桌子旁,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
队伍后段,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拉着前面大一些的女孩的衣角,低声的说:
“姐姐,我有些害怕。”
“不怕不怕,”前面那稍大的女孩回头安慰,“抽血只是疼一小下,如果配型成功了,就可以出去了,外面——”
她突然瞟到了中年妇女那严厉的目光,立即回过头来闭上了嘴,不过她捏了捏后面那小女孩的手来安慰她。
在白大褂男人熟练的操作下,抽血程序进行的很快,不一会,队伍就剩了一小段。
刚刚说话的那个稍大的女孩伸出胳膊放在桌上,男人熟练的将针刺入血管,抽取了一小管血。较小的女孩看到这一幕,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大女孩起身后,对着她鼓励的一笑,随后从门口走了出去。
小女孩深吸了口气,也学那个大女孩的动作,将胳膊放在桌子上。在她看来,抽血是很疼的,即使有大女孩的鼓励,她还是紧咬牙关,闭着眼睛,直到那男人出声:
“好了。”
小女孩猛地睁开眼,立即起身捂着胳膊跑了出去。
“呼,呼……”她有些急促的喘着气。
每次抽血,她都很害怕。
她正低着头,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她。她回过头,正是那个稍大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条。
“姐姐。”
小女孩说着,那大女孩已经轻轻将布条绑在她的胳膊上。
“姐姐给你绑好,胳膊就不会流血了,不用怕。”
大女孩利落的给她包扎好,又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拉着她赶上离开的队伍。
初春的夜空很是明朗,女孩躺在姐姐身边,从窗户中看着星星。她兴奋的有些睡不着,在姐姐耳边轻声问道:
“姐姐,你说我们这次能配型成功吗?”
大女孩摇头,有些迷茫的低声道:
“不知道。”
小女孩有些难过的撅了撅嘴,又抬眼低声问道:
“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外面没有高墙,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还可以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连什么时候睡觉起床都可以自己决定,没有人会管。”
听了这话,小女孩露出向往的神色,低声嘟囔:
“这次一定要配型成功呀……”
福利院的生活很平淡,第二天,第三天很快都过去,直到第四天,姐妹俩的生活才发生了转折。
那是第四天早上,天下着蒙蒙的小雨,姐妹俩刚吃完早饭,正坐在大院子里的一块石板上依偎着,在寒冷的春雨中互相取暖。
姐姐正在给妹妹讲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它从小就住在自己的兔窝里,跟姐姐住在一起。姐姐每天会出去,给它带回好吃的,但却不让小兔子出去。可是小兔子很不高兴,只是呆在窝里实在是太无聊了。它看到姐姐每天出去都会带回好吃的,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好极了。所以有一天,在姐姐出去后,小兔子偷偷从窝里跑了出来。”
“外面的世界果然好极了,遍地都是绿油油的青草,还有暖暖的阳光和微微的风。小兔子高兴极了,它在草地上跑呀,跳呀,累了就停下吃一口嫩草,然后又能开心的蹿起来。不过它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个小水坑,一下子被绊倒,它的脸刚好摔在泥坑里,一下子就变得黑乎乎的。别忘了它可是一只小白兔哦。”
小女孩咯咯的笑起来,倒在大女孩身上。
“不过,当它在河边把脸洗干净后,事情就不这么好了。”
闻言小女孩停止了笑,眨着眼睛有些紧张的看向大女孩,等着她接下来的故事。
“它抬起头,看到了一只大灰狼。大灰狼本来在对岸喝水,可现在已经看到它了。虽然小兔子从来没有见过大灰狼,但它还是特别害怕,撒腿就朝着兔窝的方向跑去,大灰狼也穷追不舍。就在大灰狼要追上它的时候,兔姐姐出现了,一脚蹬在大灰狼身上,把大灰狼踢的差点摔倒,于是大灰狼就去追兔姐姐——”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小女孩看她不讲了,轻轻摇着她:
“然后呢,姐姐你说呀?”
大女孩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后。小女孩也不说话了。她回过头,那个肥硕的中年妇女正看着她们:
“你们配型成功了,两个,都跟我走。”
姐妹俩脸上都闪出惊喜的神色,立即起身跟着女人,在大院其它孩子羡慕的眼神中走了出去。
春雨蒙蒙,天气并不好,可姐妹俩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
她们终于能出去了,还是两个人可以一起出去。即使身上是单薄的衣衫,但兴奋使她们忘记了寒冷。
“姐姐,姐姐,”小女孩拉着大女孩的衣角,低声问,“那后来呢?兔姐姐怎么样了?”
“嘘,”大女孩对着她眨眨眼睛,“出去再告诉你,现在不要再说话了。”
小女孩只好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在胖女人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座封的严严实实的房子前。房子的外表十分破败,像是废弃了一般,周围向着一人高的杂草,大多是去年剩下的灰秃秃的杆,夹杂其中的新芽很少。
姐妹俩带着疑惑的神情跟着胖女人走进了房子,却大吃一惊。穿过同样破败的小堂门,门后别有洞天。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和新漆的木椅,还有明亮的灯光——姐妹俩正好奇的打量着这间漂亮的房间。
屋子里站着一个男人,他还是穿着白大褂。看到她们进来,他对那胖女人说:
“就是她们?”
“对,”胖女人回答,“就是这两个。”
男人点了点头,对胖女人吩咐道:“你可以回去了。”
等到胖女人离开,男人来到她们面前,笑吟吟的对她们道:
“今天你们就可以离开这儿,去过幸福的生活了。谁先来?”
看着这个穿白大褂的人,小女孩不禁有些害怕,向后缩了缩。大女孩见状,便自告奋勇:
“我先来。”
男人点了点头,随后示意女孩跟他过去。他打开一扇门,从门里出来几个壮硕的男人。他向着他们点点头,男人们来到小女孩身边,站在门口,那白大褂男人便领着大女孩走进了那扇门,随后关上。
那间屋子仿佛黑洞一般吞噬了所有地声音,自从他们进入后,就没再穿出任何声音。
小女孩在外面等着,寂静的气氛让她有些害怕。她小心翼翼的问:
“我,我能上个厕所吗?”
听见她的声音,男人们齐刷刷看向了门口那个男人。那人长的很吓人,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放出凶恶的光,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那男人皱了皱眉,不难烦的道:
“带她去,赶紧回来。”
听了他的话,女孩如蒙大赦,快步向外走去。等她从厕所出来,仍有人在外面等着,就像押解犯人一样。
她在他们的包围下,再次向着破旧的屋子走去。看着面前的房子,她却不再激动,反而像第一次见到大灰狼的小兔子一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咔嚓——
一声轻响,她低头,然后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
脚下是一块破碎的骨头,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骨头。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她突然喊着,向着那浓密的草丛跑去,一瞬间便扎入了枯黄的草丛中。几个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还未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女孩钻入草丛后,才冲进去想要抓住她。
即使有些蒙蒙春雨的滋润,草丛依然锐利,草杆在她身上划出一道道的红痕,她很疼,却不敢停,只是疯了一般的向前跑。
终于钻出草丛,面前却是紧闭的大门。没等她反应过来,背后的男人已经赶了上来,一把拧住了她。
“跑得倒挺快,小兔崽子。”男人一边看着胳膊上划出的红痕,一边骂着。其它几人也很快赶了上来,押住女孩就往回走。
女孩很害怕,她大叫着,反抗着,但她力气太小,只好用力去咬那只抓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一下子甩开她,将她摔在地上。手的主人骂了一句,她没有听清,只是感觉眼前一黑,嘴里进了什么,鼻子也像被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她绝望的挣扎着,却没有什么用。
慢慢的,她不再挣扎,在四周嗡嗡的骂声中,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一切都变得空灵,直到一阵刺耳的笛声在耳边响起。
这笛声与她听过的都不一样,而她好像又能动了。她艰难的抬眼,模模糊糊的看法大门似乎打开,几个人影冲了进来。他们背后闪着红色和蓝色的光,很耀眼。
心里一松,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
“快看,快看,那是杜鹃花吧?”
“是啊,红艳艳的真好看。”
“……”
即使隔着耳机,人群的吵嚷声还是将她惊醒。她睁开眼,窗外是一片炫目的红色。
半山坡上,盛放的杜鹃如彤云一般,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她的眼前有些发晕,却仍能看到那片最红最艳的杜鹃。它们红的像没有绿叶,只一片片像粘稠的血。
这杜鹃红的让她头晕,她却怔怔的望着它们眼底有些湿润。
“你的笔试成绩很好,但你的晕血和应激性创伤太过严重,担任警察的工作,只怕……”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这段话,心底涌现出倔强。她暗暗咬牙,死死盯着眼前的血红。
“本市警局于2月19日彻查锦山福利院,侦破其从事的儿童器官非法贩卖活动,抓获相关人员共计39人。与其相关的一系列组织及其售卖途径,以于当日正式立案调查。下面是详细报道……”
她手中已经泛黄的报纸上,红笔反复描画的标题格外醒目,这是一份十二年前的报纸。
“最后,”她喃喃道,“兔姐姐为了救小兔子,被大灰狼吃掉了,小兔子再也不敢从窝里出来。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