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那年夏天的蝉鸣像是被谁拧大了音量，从早到晚聒噪个不停。我攥着那张边角已经被手心汗渍浸得发皱的作文竞赛报名表，在办公室门口来来回回踱了三趟，脚底下的瓷砖被蹭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鼓点。

玻璃门里，张老师正低头批改作业，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来，在她花白的发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是撒了把碎金。我数着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上周作文课上，她特意把我的《老街的夏天》打印出来，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说字里行间有“跳动的生命力”。可真要填了表去参加市级竞赛，那些被夸奖的句子突然就变得可疑起来，它们会不会只是老师一时兴起的善意？

“进来吧。”门内传来温和的声音，我吓得手一抖，报名表差点掉在地上。推门时，门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突兀。张老师终于停下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表格上，像春日的湖水，温和却藏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想好了？”她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节奏缓慢而均匀。我把表格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想试试……但怕写不好。”

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涟漪。伸手拉开抽屉时，金属滑轨发出“咔嗒”一声，她从里面拿出一本蓝皮笔记本，封面已经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你看这个。”她把本子推到我面前，“我刚工作时写的，那时候比你还怕写不好。”

我翻开本子，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孩子，有些笔画用力过猛，把纸都戳出了小窟窿。前几页是备课笔记，后面却渐渐变成了随笔：“今天给学生讲比喻句，自己却想不出好例子，真笨”“三班的孩子说我的板书像蚯蚓爬，得练字了”……有些段落被红笔圈出来，旁边写着“这里有灵气，再改改”，字迹和张老师现在的笔体很像，想来是她后来重读时添的。

“心情这东西，就像这字。”她指着那些被反复涂改的地方，指甲盖带着粉笔灰的白，“有时候心里浮躁，写出来的句子就飘；真沉下心来，哪怕朴实点，反而能写出真东西。”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慢慢爬到桌角的绿萝叶子上，把叶脉照得一清二楚。她讲起自己第一次带队参加竞赛，说站在考场外等学生时，手心的汗把教案都洇湿了；说后来学生拿了奖，她比自己得奖还激动，回到家对着镜子偷偷练了好几遍颁奖词，结果真到了台上，反而说得颠三倒四。

“紧张不是坏事。”她合上笔记本时，发出轻微的“啪”声，“说明你在乎啊。”

比赛前一周，我开始失眠。台灯下的稿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写了两行就觉得不对，揉成团扔进纸篓，很快就堆成了小山。有天晚上十二点，我对着空白的稿纸发呆，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远处的路灯透过纱窗，在纸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忽然想起张老师的笔记本，起身从书架上翻出自己的日记本——里面记着去年夏天在老街的见闻：卖冰棍的阿婆总把最后一支绿豆冰留给晚来的孩子，墙头上的牵牛花凌晨四点就悄悄绽开，雨后的青石板路上，穿花裙的小姑娘追着滚远的皮球跑……

我试着像张老师说的那样，把笔尖轻轻落在纸上，让呼吸跟着心跳的节奏放缓。那些藏在记忆褶皱里的细节，竟像被风吹醒的种子，慢慢在纸上发了芽。写到阿婆递冰棍时粗糙的手掌，忽然想起她袖口总别着的蓝布条；写到牵牛花，又记起墙根处有只瘸腿的老猫总在那里打盹。天快亮时，窗玻璃上凝起一层薄雾，我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发现手心的汗不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热流——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涌出来，顺着笔尖钻进了纸里。

去市里参加决赛那天，张老师特意在我书包里塞了个苹果，红通通的，蒂上还带着片绿叶。“别想着要写得多好，”她帮我理了理衣领，指尖带着粉笔末的微凉，“就当给老街的阿婆写封信。”考场里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我铺开稿纸时，忽然闻到苹果的清香混着淡淡的墨水味，心里的鼓点不知何时变得沉稳起来。

公布结果那天，学校的光荣榜前围了好多人。我踮着脚从人群缝里往里看，三等奖的名单里，我的名字旁边贴着张一寸照片——还是去年运动会时拍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张老师手里拿着那本蓝皮笔记本：“来，给你留了两页，写写获奖感言。”

回家的路上，风里飘着栀子花香，是隔壁李奶奶家的花树开了。我边走边啃着那个苹果，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忽然想起比赛前那个凌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此刻咬苹果的脆响竟有些像——原来那些紧张、忐忑、欢喜的心情，从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就像老街墙角的青苔，在时光里悄悄蔓延，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平凡的日子透出温润的光。

后来我在那本笔记本里写：“原来心情是有重量的。紧张时像揣着块石头，踏实了就变成羽毛，能带着文字飞起来。”张老师在后面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所有心情都是礼物，别浪费它们。”

如今每次整理书架，总会翻出那本笔记本。蓝皮封面被摩挲得更加柔软，里面夹着的那张作文竞赛报名表，边角的褶皱已经磨平，却依然能看出当年被攥紧的痕迹。窗外的蝉鸣依旧年复一年地响起，只是再听时，不再觉得聒噪——那些起伏的声响里，藏着某个夏天的心跳，和一段关于如何与心情好好相处的故事。

原来心情从不是写作的阻碍。就像张老师说的，重要的不是写出完美的句子，而是敢不敢把心里的波澜，轻轻落在纸上，让它们在时光里，慢慢酿成独属于自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