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梧桐树下总摆着一把竹椅,竹片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浸了层琥珀。椅面右侧第三块竹片有道斜斜的裂痕,是我七岁那年骑竹马时撞的。爷爷当时用蓝布条缠了三圈,说等开春了找块新竹片换上,可春去秋来,那布条褪色成了浅灰,裂痕里仍嵌着去年的梧桐花。
那年深秋来得早,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像踩碎了阳光。往常这时,爷爷该坐在竹椅上编竹篮,竹条在他膝头翻飞,总能变出带着细花纹的篮子。可那天我放学回家,竹椅空着,竹篮倒扣在旁边的石桌上,篮沿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
“你爷爷去后山了。”奶奶正在灶台前揉面,白雾从锅盖缝里钻出来,裹着淡淡的麦香,“说要找块合适的竹片,给你修椅子呢。”
后山的竹林积着薄霜,我顺着竹香往里走,远远看见爷爷的蓝布衫在竹影里晃。他正踮脚够高处的竹子,右手握着砍刀,左手扶着竹身,小指却不自然地往里勾——那是他年轻时扛竹子摔伤的旧疾,阴雨天总会发麻。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笑,霜花从帽檐簌簌往下掉:“这片竹子直,做出来的竹片不硌人。”
我跑过去拽他的袖子,才发现他裤脚沾着泥,膝盖处磨破了块皮。“摔着了?”他慌忙把裤脚往下扯:“哪能呢,是被竹根绊了下。”可我明明看见他扶着竹子的手在抖,像秋风里的竹叶。
那天傍晚,爷爷把竹椅搬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削竹片。刀锋划过竹面的“沙沙”声,和竹椅偶尔发出的“咯吱”声缠在一起,像谁在低声哼歌。我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数他鬓角的白霜,忽然发现他削几下就要停下来,往手心呵口气,再使劲搓搓——往年他编竹篮时,可是能一口气编完整个篮底的。
“爷爷,歇会儿吧。”我递过奶奶煮的姜汤,他接过去时,手碰翻了旁边的竹筐,里面滚出好几块废竹片,边缘都削得歪歪扭扭。“这片不行,太脆。”他捡起一块给我看,竹片上还留着深深的刀痕,“这片又太粗,怕硌着你。”
灯笼的光落在他手上,我忽然看见他左手背上贴着块胶布,边缘渗着点暗红。“手怎么了?”他往身后藏了藏:“没事,被竹刺扎了下。”可我分明记得,他削竹片时总用左手按竹身,那道刺一定扎得很深。
后半夜我被冻醒,看见堂屋还亮着灯。推开门时,爷爷正趴在竹椅上打盹,手里攥着块削好的竹片,竹片边缘被磨得圆圆的,像块温润的玉。旁边的油灯快烧尽了,灯芯爆出个火星,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老树皮上的纹路。
新竹片嵌进竹椅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爷爷用砂纸细细打磨着接口,我摸着那块还带着松木清香的竹片,忽然发现他站起时,腰弯得比竹椅还低,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试试?”他往旁边挪了挪,竹椅发出熟悉的“咯吱”声,可这次我听见的,还有他藏在喉咙里的轻咳。
那年冬天,爷爷没能等到下一个春天。奶奶整理他的遗物时,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那块被我撞裂的旧竹片,布条上还留着我的牙印——小时候我总爱抱着竹椅啃,爷爷就把这块竹片拆下来给我当玩具。
今年清明回老院,梧桐刚抽出新叶,竹椅仍在树下。我轻轻坐下,右侧的新竹片已经磨得温润,像爷爷掌心的温度。风穿过竹林,带来细碎的响动,恍惚间又听见刀锋划过竹面的“沙沙”声,和竹椅的“咯吱”声叠在一起。抬头时,一片梧桐叶落在椅面上,正好盖住那道曾经的裂痕,像谁悄悄盖了枚温暖的印章。
竹椅的年轮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就像那块新竹片,沉默地嵌在时光里,却在每个清晨的阳光里,悄悄散发着永远不会冷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