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远行,她带着恨意远走,而我在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她半唱的声音愈来愈远。”
“回到城堡,我安顿好一切之后,找到了城堡外交官——那个接我过来的、负责城堡一切采购贸易的侍从,向他提及这附近是否住着其他人家。”
“‘这附近不住人,’他说,眼中带着一丝难懂的复杂之情,‘作为过来人,我得告诉你,如果在路上看见什么东西,哪怕是令你呼吸停止的美人也不要多留——它们可能真的会让你的呼吸停止。它们说什么话都不要搭理,都只是让你停下脚步的话术罢了。’”
“最后他告诉我,遇到这种事情往反方向丢一把硬币就对了,因为大部分林中物都会被闪光吸引——他就那么做。”
“后来几天,我在夜里听到的都是相同的音乐——我的这位神秘住户似乎并不青睐我精心挑选的曲子。不过老先生依旧在吃饭的时候愿意播放那首曲子,然后和我们一起吃。”
“事情就这样被我抛在脑后,老奶奶说的每句话都在我的梦里回响,但我实在不愿离开这个如家一般的避风港;如果说有哪里出了问题,那便是老先生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愁眉不展,心中显然有事。”
五,塔楼上的工程师
“在练剑的时候,老先生经过许久的思考,终于决定带我去到五楼。”
“四楼伸上五楼的距离,就已经需要极长的旋转楼梯来协助向上了;这些石头楼梯就是一处机关,由一个巨大的轮盘控制着,转动轮盘,一节节带血的阶梯从满是划痕的塔墙里探出来。”
“这座钟楼,通往一切事情的终点的楼;我不太确定答案,有一瞬间无数令人不安地想法飘过我的脑海,这血迹,这划痕,这座城堡的未知之处还太多了。塔的顶端是什么?是美满的结局还是地狱的业火?是不是,他要把我杀了?”
“我没有做任何事,他又是不是会那么做呢……”
“老先生是走在我前面的,单单是这个行为,就足以让大部分时候的我信服;不过那一刹那我变得十分多疑,我伸出手,扶着墙,我抓紧那一道道沟壑,看起来是在恐高,实际上是恐惧着别的什么。”
“最后我们安然到达了塔心,疙疙瘩瘩的大大小小的齿轮填充着这里,每一颗齿轮有力地紧密相连,互相填补对方的空虚,带动整个钟运作。”
“‘我想是时候向你道出这座城堡的一切秘密了,你是一个好伙子,已经取得了我们的信任。’老先生对我的评价,大致是称赞;在刨花扎堆的碎屑堆里,我看到了一只人形的向导,它用尖利的爪子刨着木板,然后有其他机械在这里运转,把刨花送到一个水车样的大齿轮里,齿轮水车再把所有刨花倒到顶上的灯塔,一切宛如一座巨大的工厂。”
“而这只向导,显然就是工厂的心脏。”
“我第一次和那么大只的向导打交道,在他不懈工作的同时分出心来,一百八十度旋转着自己的脑袋,那颗机械独眼被火光映照成橙色,模样有几分吓人。”
“‘你那天夜里见到的就是它,它在大部分时间工作,凌晨一点到三点,则会在大厅听音乐;它有点怕生,但是也是个能人,把这桩城堡装饰地井井有条,吞吐着我们额外的资源,但是是城堡中令人尊敬的角色。’”
“工程师没有离开位置的意思,被雕刻过的板材堆满整层;在老先生的领导下,我了解了这层楼的大部分惊为天人的器械;机器人工程师不会说话,它进入这个地方以后,无时无刻发扬着自己的创造力;它用自己的方法,观测着城堡的一切。”
“‘走廊里的那些油灯,有它在其实永远都不会缺油,’老先生说,‘它每天都会适当补充油量来确保灯的照明,通过模拟自然消耗,来掩盖自己的存在。’老先生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的,但是小年轻你太冒进了一点。’”
“音乐嘛……是它打一开始就喜欢的。因为老唱片机固定在桌子上,桌子固定在地板上,所以就只能每天晚上下楼听了。”
“后来我每天的活动多了一项五楼之旅,我会给它擦去背上的木灰,会和它单方面沟通一些话,后来我甚至买了一个录音机把音乐录下来;对于我的存在,它一向没有任何表达,我们两个每个夜晚都在交流,却从来不在交流。”
“那天以后,我意识到了过去怎么样,在这座城堡里或许并不重要。”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伞。”
“这是一种奇特的友谊。”
“不过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给油灯加过油。”
六,我的病患
“每一段太平日子都可以持续很久,然而这次是我犯下的最大的过错。”
“从以前到现在,我学不会如何后悔。”
“在我观察管道,发现城堡冒烟的烟囱比住户多一个的时候,一切荒唐的遮羞布荡然无存。”
“我知道机器人不用吃饭,这座城堡里所隐藏着的秘密如同命运女神眷顾了标记一般,熠熠生辉吸引着我。”
“我展开搜查,久久一无所获;依靠直觉的行动是如此不简单而没有根据,但是在我推理出毛骨悚然的结论后,再也没能有所进展。”
“那个声音合乎事宜地在我耳畔响起。”
“‘现在回头尚可保全其身,如果坚持陷阵就要走下。’”
“我应该回头吗……我应该继续安定在现有的生活中吗?这可是我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我却忍不住要把它破坏掉了。”
“我靠着墙,喘不上气,大约是基因玩笑综合症发病的结果,在几天前就已经有了端倪。我靠着墙,墙却是一个暗门,向下延伸的长廊,通向无尽的黑暗。”
“坚持陷阵,就要走下……”
“我醍醐灌顶,头脑清晰清楚而又疼痛;我沿着台阶向下走,走了很深很深,墙壁变的潮湿,最后变成了夯实的土地;这里暗无天日,我想我应该带一盏手提灯。”
“我不是有手机吗?这么想着,我打开了手电筒。”
“情况并不乐观,越是往下越是感到阴冷——如果这里当真住人,他一定会被冻死的。”
“我走下八十一格台阶,遇到了我的病患。”
七,巨兔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粉色的巨大兔子型生物,我称呼它为兔子型,是因为它有两只长耳朵而且有毛;但是那不是兔子,绝对不能是;因为体型庞大,它的耳朵顶到天花板上又弯下来;这个房间绝对不是巨大的兔子笼,它比一个兔子的居所要整洁太多了;笼子里有床,有浴池和地漏;一根水管连接在旁边,这大概是它取得水源的工具。”
“一只巨大的兔子,蜷缩在庞大笼子的角落,明明是很巨大的身体却显得无比的小;巨兔在哭泣,用人类女性的声音。”
“在我看到这个的时候,我过去的生活就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但是我这么做了,我问兔子她为什么哭泣,她的耳朵不停和天花板摩擦,她没有听见。”
“我还没有勇气搭理一只这样的兔子,特别是我没有认清楚全森林所有的生物的前提下,你很难确保这样的东西会对你做出什么。”
“然而我只是后退一步就开始疼痛,我意识到这是基因玩笑综合症。”
“我一直是有病的,我的病症,使得我无时无刻不需要提防追杀;我有能力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所以我有能力意识到这点。”
“她是一个人类,一个异化的人类,这很有可能是基因玩笑综合症无数种症状中的一种。”
“我问大兔子她的具体症状,兔子甚至没有听清楚,听见我说的话。”
“我的身上,从肉里长出了坚硬的盔甲,可怖的病症再度与外界发生共鸣;苦痛灼烧着我的身体,基因玩笑综合症的某种特有磁场诱导着我的症状。”
“我是也是患者,我们这种患者在学术上属于交互型患者,在其它患者的影响下才会诱发病症;我的盔甲无比坚硬,但是和这些模样恐怖、荒诞不经的患者接触,最重要的应该是,坚韧不拔的心态。”
“是的,拖动这副盔甲,每走一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盔甲为我隔绝所有的伤害,但是它无时无刻撕扯着我心灵的创伤。”
“原来有一只巨兔,被埋在正好是我的处室下的位置,难怪每个夜晚我都疼痛难忍——我一度以为是城堡的潮湿寒凉。”
“我为我的冷漠致歉,为我的视而不见致歉,美丽的小姐。”
“我的救赎之道,把我从这种无尽的痛苦解脱出来的,正是,大善天下。”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铁做的囚笼已经被我撕碎了;我站在地下室中央,像是表里如一的骑士,也比面前的兔子更像一只野兽。”
“野兽模样的巨兔,在囚笼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伴随着刺痛的消失,我恢复了冷静,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是谁?’兔子问我。”
“一个医生,我回答。”
“‘安乐死医生?’”
“‘不,我是防卫过度的心理医生,专门治疗你这样的疾病的。’”
“‘我不想当兔子了……,每天夜里……我想要出去,但是最后我在白天都没有机会出去了。’”
“‘我想说老先生老太太是为了你好,但是这样你不会好受的,’我说,‘所以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解法,在这期间……我晚上会来陪你。’”
“后来我走了,后来我每晚都会下去看看,虽然我很痛,但是有人比我更痛。”
“‘老先生的神色渐渐阴郁起来,城堡的气氛日益凝重;他有时候会看着我,关怀我的黑眼圈,讨论是不是要给我放个假。但是在我推脱之后,依旧没有说什么;最后为了避免被发现,我后来再也没做过破坏囚笼那样的事情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变成人的样子,因为我不敢在白天贸然而下;有时候我去花房去给她挑上当季的鲜花,于是我去花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我靠近她的时候总会生长盔甲,我骗她说我不疼,其实我很疼。”
“后来有一次她在我的胸口,盔甲的沟渠上,用有些笨拙的,人头大小的兔爪子,拍上了一朵鲜花。”
他用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摁住自己的右侧胸口的盔甲,那里已经没有一点花的痕迹。
“我不确定那朵花在盔甲上留了多久,一旦盔甲褪去,花也会消失;但是在盔甲出现的时候,不止一次她告诉我,她看到了那朵花。”
“现在花开着吗?我看不清楚,也摸不到她。”他小心翼翼地触摸那一点虚影。
“嗯,还开着。”甜酱用无法引起一点怀疑的口吻回答,于是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她说自己大多数时候都不很开心,和我聊天的时候除外。”
“我很高兴。”
“我甚至有一次——简直是上头胡扯,我告诉她她可以去做虚拟主播——后来她真的这么做了;她的声音很甜,令她不幸的兔子的外形更是可以被完美的掩盖;在这城堡里,她可以用这种方式和外界交流。”
“我想正是因为这件事,或许因为她不敢和我说但是我暗暗猜测出来了;总之,后来事情败露出来了。”
终章,钟楼之上
“‘合同是明天到期,我想我们的确不需要一位医生,不过我们会记得你的。’对练完剑,老先生独自告诉我,‘这样,你可以回你家过中秋节了。’”
“我没有和他说什么,只告诉他要保重身体,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好。”
“结束了,这座城堡,机械师,巨兔,我将要带着病痛远行。”
“我做不到。”
“晚饭前,我坐在刨花堆里,和工程师说起这件事情;他停下手里的工作,从刨花堆里,拿出了我送给他的录音机。”
“录音机里放着我给他买的古典乐唱片。”
“他橙色的眼睛和我对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带着我走到那个轮盘,倒转齿轮,一节一节的向外延伸的台阶,将钟楼变成了一座可以攀登的高塔。”
“他用木板雕刻文字,问我是否愿不愿意上去看看。”
“和你一起吗?”
“和她一起。”
“我别过了他。”
“最后一个夜晚,我去找兔子;老太太早就想到我会来,冲着我就是一个巴掌。”
“‘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我早就说了我们家不需要外人介入,丧门星!’她把一条丝巾甩在我的脸上,但是我的脸长出了角质。”
“我不顾及她的阻拦,走到加固过的囚笼前,弯折铁柱,不顾及她恐慌的叫骂。”
“‘和我走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一个很美的地方。’被囚禁的兔子没有反抗。”
“我带着她爬上阴冷的阶梯,穿过油灯闪烁的走廊。”
“我们冲上楼梯,这一层是厨房;那一层有训练室,今天我用过的那把长剑还倒在地上;那边是花房,我不确定我的胸口是否还盛开着鲜花。”
“我们爬上旋转的楼梯,那个老先生发疯一样朝我们开枪——主要是瞄准我;他的枪法高明,但是击不穿我的护甲;我们没命地顺着台阶向上跑,很快老人就放弃了对我们开枪的念头。”
“我们跑上塔顶,熊熊火光映照着那些数字,照亮她美丽柔和的粉色皮毛,照亮了她身上的弹孔;大约也照亮了我的盔甲,我胸前的花。”
“最后的中秋月光下,我们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谢谢你记录下我们的故事。”他的声音逐渐被齿轮埋没。
他的记忆回到那一天。
“不客气,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不应该被埋没。”她说,“我祝你中秋节快乐,也祝我们所有的读者。”甜酱收起笔记本,看着黑骑士重甲处的空空如也,整理衣装,“然后我想我可以给你开门。”
她打开门,向语冰问好后,消失在房间的角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