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站台浸在淡青色的雾里。
我拖着画材箱往候车厅走,轮子碾过结着薄冰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天边刚裂开道金红色的缝,把铁轨映得像条融化的铜带,凯莉说过,这是颜料里调不出的赭石色。
“这里!”
凯莉的声音从检票口飘过来,裹着股刚冲好的豆浆香。她穿着件驼色大衣,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双亮得像沾了晨露的眼睛。脚边堆着三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最上面那个露出半截画筒,裹着的防尘布印着向日葵图案。
“你妈塞的酱菜瓶差点把包底戳破,”她弯腰帮我提画材箱,发尾沾着的霜花蹭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说让我们就着馒头吃,比北京的外卖靠谱。”
她妈妈站在旁边核对车票,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手里还攥着袋热乎乎的茶叶蛋。“到了宿舍记得先晒被子,”她把茶叶蛋往我兜里塞,指尖的温度透过布面渗进来,“北京风硬,别像在家似的总开窗画画。”
广播里响起检票通知时,凯莉突然抱住她妈妈。我看见她肩膀轻轻抖了抖,却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明年寒假回来给您画肖像,就用您新买的那套牡丹红颜料。”阿姨拍着她后背笑,围巾上的绒毛沾了点眼泪,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火车启动时,窗外的老槐树慢慢往后退。凯莉趴在玻璃上数站台的灯柱,突然指着远处的画室方向说:“你看那扇天窗,还亮着灯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雪后的屋顶上,那扇熟悉的天窗像块嵌在雪地里的蓝宝石,隐约能看见窗台上那盆共生花,紫色和黄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
“我妈说会每天去浇水,”凯莉剥开茶叶蛋往我嘴里塞,蛋黄的沙粒感混着她指尖的温度,“等我们暑假回来,说不定能开得比画室的向日葵还旺。”
车厢连接处的暖气不太足,我把凯莉送的狼毫笔从背包里拿出来。笔杆上的薰衣草刻痕被体温焐得温润,想起她在画室说的话——软毛能藏住更多颜色。就像此刻她靠在我肩上打盹的样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好像藏着整个冬天的星光。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妈妈发来的照片。画材室的地板上摆着两排干透的颜料管,钴蓝和钛白按深浅排得整整齐齐,像片被冻干的银河。她的消息跟着进来:“颜料都收好了,等你们回来接着用。”
凯莉被消息提示音吵醒,揉着眼睛凑过来看照片,突然指着最前排的赭石颜料笑出声:“你还记得吗?去年写生课你把这管颜料摔碎了,我们用松节油拌了半天才救回来。”阳光透过车窗斜斜切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像谁在她酒窝里撒了把金粉。
火车驶过黄河大桥时,我们正在吃午饭。凯莉从包里翻出两个搪瓷碗,是她妈妈特意找出来的旧物,碗沿磕出的缺口处包着圈细细的银边。“这是我爸当年考美院时用的,”她往我碗里夹红烧排骨,汤汁溅在桌布上,晕出朵小小的花,“说带着它,画画能更有劲儿。”
邻座的老奶奶看着我们笑,手里转着串山楂糖葫芦。“俩姑娘是去学画的?”她把糖葫芦递过来,糖衣在阳光下闪着琥珀光,“我孙女也在北京学雕塑,说美术馆的雪落在罗丹雕像上,比石膏像还好看。”
凯莉眼睛亮起来,赶紧掏出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画下窗外掠过的防护林,树干被雪压得弯下来的弧度,像极了老奶奶佝偻着背递糖葫芦的样子。“等我们去美术馆,就画雪落在大卫像上的样子,”她笔尖顿了顿,在树影里添了两个小小的身影,“给雕像戴围巾,一个向日葵黄,一个薰衣草紫。”
傍晚时火车钻进隧道,车厢突然暗下来。我听见凯莉的呼吸声轻轻颤了颤,才发现她正盯着手机里的画室照片发呆。屏幕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上像沾了层薄泪。“其实我昨晚偷偷去画室了,”她声音很轻,像怕被隧道里的风听见,“把我们画坏的调色盘都收进铁盒了,就藏在储物柜最下面。”
我想起那些被颜料浸透的塑料盘,绿色的衬布底色上,总有块被钛白反复覆盖的地方,是我们总在那里试笔的痕迹。就像此刻交握在膝头的手,她的指腹沾着洗不掉的钴蓝,我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点赭石,混在一起,倒像幅没画完的雪景。
火车钻出隧道时,北京的灯火已经漫到天边。凯莉突然指着窗外惊呼,远处的高楼大厦披着层薄雪,玻璃幕墙上的光流转着,像把银河揉碎了撒在城市上空。“比画册里的好看,”她掏出手机拍照,指尖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我们的画室天窗要是能看见这个就好了。”
出站口的风卷着雪粒扑过来,我裹紧羽绒服,看见接站牌里藏着个熟悉的名字——是美院的学长,举着块画着向日葵的木牌。他看见我们的画筒眼睛一亮:“你们就是那对画双生花的姑娘吧?系主任特意交代,说要给你们找个带天窗的宿舍。”
校车驶过长安街时,雪又下大了。路灯把雪花照得像漫天飞舞的白蝴蝶,落在护城河的冰面上,悄无声息地化了。凯莉趴在车窗上数天安门的华灯,突然指着人民英雄纪念碑说:“你看它的影子,像不像我们画过的素描几何体?”
宿舍在老校区的顶楼,推开阳台门时,晚风裹着雪松香涌进来。凯莉踩着凳子推开天窗,月光哗啦一声淌下来,在地板上积成片银亮的水。“你看!”她指着天边的猎户座,星子落在她眼里,比调色盘里的柠檬黄还亮,“比老城区的星星密多了,以后可以画星空速写了。”
我们把“双生花”木牌挂在床头,银链上的吊坠轻轻晃,在月光里投下细碎的光斑。凯莉打开那个装着旧调色盘的铁盒,突然从最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差点忘了这个,”她解开绳结,里面滚出两颗鹅卵石,是去年在河滩捡的,被我们用丙烯画成了向日葵和薰衣草的样子,“当时说要带它们看遍所有美术馆。”
深夜的宿舍很安静,只能听见暖气片的水流声。凯莉铺床时哼起画室常听的民谣,调子被她唱得有点跑,却像根软毛刷子,轻轻扫过心里最软的地方。我突然想起站台时她妈妈塞的信,此刻正躺在枕头下,信封上画着小小的向日葵。
“其实我妈也给你写了信,”凯莉突然转过身,耳朵在月光里泛着红,“说怕你不好意思要,让我转交给你。”她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熨得平平整整,邮票是朵盛开的薰衣草。
信里夹着片晒干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我们在画室门口捡的。字迹带着点抖,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知道你总把心事藏在画里,以后有凯莉在,别再一个人熬夜改画了。颜料冻住了就焐在怀里,就像你小时候把受伤的麻雀揣进棉袄——好东西都是要用心护着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天窗上簌簌作响。凯莉已经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在梦里还在跟调色盘较劲。我把银杏叶夹进她的速写本,看见最后一页画着幅未完成的画,是我们在老画室的天窗下,背对着背调颜料,脚下的影子连成颗完整的星星。
手机在床头柜上亮起来,是画室群里的消息。学弟发来张照片,说今天去打扫卫生,发现窗台上的共生花开了,紫色和黄色的花瓣顶着雪,像两个攥着手取暖的小姑娘。下面跟着阿姨们的回复,说等开春了要给花换个大盆,让根须长得更旺些。
我悄悄下床,推开阳台门。远处的美术馆亮着盏长明灯,据说那里的镇馆之宝是幅双人肖像,两个画家的签名交缠在一起,像株共生的藤蔓。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带着点清冽的气息,凯莉说这是北京在欢迎我们。
回到床边时,看见凯莉翻了个身,怀里紧紧抱着那支狼毫笔。月光落在她脸上,睫毛的影子在眼下轻轻晃,像片正在舒展的花瓣。我突然想起她在信里画的新画室,有大大的天窗,能看见星星掉在调色盘里。
此刻终于明白,所谓远方从来不是陌生的站台,而是有人陪着你,把他乡的月光,调成故乡的颜色。就像那盆在雪地里开花的共生花,根须在泥土里缠得越紧,花瓣在风里站得越直。
天窗的雪停了,露出片干净的夜空。猎户座的腰带闪闪发亮,像谁在黑丝绒上别了三颗金纽扣。我轻轻掖好凯莉的被角,看见她嘴角慢慢扬起,像在梦里遇见了普罗旺斯的春天。
明天该去买新的颜料了。我想。得挑两管最亮的钛白,好让我们画的雪,比北京所有的冬天都干净。
今天更完,我可能要拖更了!!!!!连更真的很累!!!在小红书找我吧~不要辱骂投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