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哀牢山正是夏季,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几乎要把人囫囵吞下去才罢休,雨季的元江和这条横亘在云南中部的山脉一起,气势磅礴地浑浑南下,蒸腾万千水汽云烟,老林来接我们的时候说哀牢山起雾的时候,五米开外不见人。
老林是我的向导,是哀牢山上的守林人,他穿着厚重的绿色军装,戴着一顶结实的狗皮帽,腰上挂着一副镐子,背后背了一把老式的猎枪,从面相看不出年纪,单眼皮倒是清秀的很。他的汉语说的很流利,我想,他可能跟这里大多数人一样是混血儿,汉人来到这里跟这里的少数民族结婚,留下后代,又或者,他去大城市里读过书。我刚到云南的时候落地在昆明机场,地铁一下站就是一条长长的街道,两面摊贩叫卖着新鲜的水果和牛奶,昆明的雨季和汪曾祺写的一样,透着水珠,温暖而有亮光。最出名的是米线,加了厚厚的烧大排和豆腐,各色彩椒铺成辣子跳在米线上全都泛着热气。他们的普通话也不错,至少我不能从外观上看出他们到底是什么民族。老林也是,在我暗自思忖的时候,他在这座有些老但是看着还算结实的小屋子里烧火,烟囱噗噗地吐着热气,和上升到的云雾一起合流到高处,然后他把茶壶搁在炉上,转过头来看我。
“你是,南方来的作家。励书记说,招待好你,让你写点东西出来。”也许是不常和人打交道,他的汉语听起来磕磕碰碰的,像一只小鹿为了躲避金猫慌不择路地狂奔在原始树林中。励书记是撮合我这次行动的元凶,如果没有她,或许我还在一些有色网站上出产高质量的推文给我的粉丝,而不是在留下三个月的停更通知之后带着两箱子行李一莽子投进原始丛林。我姓周,在不认识励书记之前,是个不知名的网络写手,认识她之后,是个不知名而且三小时飞机外带六小时动车连轴转到她办公室门口的网络写手。也许是她从我的各种水深火热里看出我的文学造诣,她让我暂居哀牢山三个月,随这里的护林员一起生活,最终交给她一份有关有序开发哀牢山旅游资源的计划书,当然,也要产出一些优秀的散文随笔以供她在公众号上大作文章。
我摇摇头:“林,我来自浙江,一个沿海的省,在你们的北方。”
他看起来有点不理解:“江南,说的难道不是你的家乡么。”他摘下狗皮帽子,抖抖上面的尘土,他的眼睛在灰暗的灯火下亮亮的,犹如夜行的兽。“害,江南是南,云南不也是南么,反正…算了,你要是觉得我是来自南方的也行,我姓周,叫我小周就好了,我呢就叫你老林,咋样。”
林川浩,这个名字写在护林员小屋外面的告示栏里,只是那张照片被雨打湿的厉害,我看不清楚他拍这张照片时候的样子,也许更年轻,也许还没剃胡子。老林笑了笑,茶水煮开了,他给了我一个缺了一个口的木头杯子,刨了圈花纹,看起来像只孔雀,热水在杯子里的时候,倒映出杯底的波纹,恰似孔雀开屏。
“这是你自己做的?”
我摸了摸杯子沿,热水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烫。
林点点头,打开他的台灯,在那本破旧的笔记本上开始写东西。我打开行李箱,这次山高路远,我没带笔记本电脑,只带了手机,从励书记那里又顺了几只充电宝,剩下的是换洗衣服还有些储备食物,还有药箱和路上买的纯净水,当然作为文科生还有几本没看完但是网传非常要命的大部头名著,我想,如果这里的床特别晃,可以牺牲自己的书垫垫床脚。但这个计划显然破产了,他把我安排在屋子阁楼里一张床上睡觉,这座小木屋分上下两层,下层是他的书房,他平常在这里写工作的日志,他有一柜子的书,墙上还挂着几把不同的猎枪;也是厨房,刚刚去洗手时我看到了一横梁的腊肉和两坛子酸菜,靠着茅厕对出的地方接了个花洒,摆着几瓶没开封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二楼是个小阁楼,摆了两张床,那张新的显然是为我准备的,四平八稳,还盖着防尘套。
“手真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野生的孔雀呢。”我喃喃了一句,把防尘套掀开,躺在床上。
“周,你有没有学过一首诗。”
我大惊失色,这小小的守林人什么来头,还考我古诗鉴赏么?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高考考场,我一翻页看到名句默写,谈笑间,三句错两句的不堪时光。
他的声音轻轻地念道。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嗯,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你从哪看到的,我跟你说,这男女主人公可惨了,爱而不得,被恶臭婆婆棒打鸳鸯最后……,”
“不是,我想问你,有没有见过孔雀飞。”
“他们说,孔雀是很重情的动物,夫妻双方分别,一步一回头。可我在这里当守林人,见过狼虫虎豹,唯独没有见过孔雀。励书记说,你能让我见到孔雀。”
?咋还给我整了个大饼画,励佳真把自己当武大郎把我这个文弱书生当潘金莲使?我又不是孔雀我咋让孔雀过来,来来来这样吧我现在去学唢呐给你吹一曲百鸟朝凤看看有没有效果。
整理好内心的情绪,我气沉丹田。刚要开口。
“啊,是孔雀?!”
楼下传来老林的低声的惊叹,我急忙跑到二楼窗户处贴着窗缝看,屋外一片寂静,只有松涛林海长啸。
“老林,不是我说,你这眼睛也不好使啊,哪来的孔雀。”
老林招呼我下去,他手中的相机里是一张照片,正对着窗户外我们小屋的门口,一只孔雀的尾羽鲜艳透亮,折射出万道金光,除了这簇尾羽之外,相机什么都没拍到,等他开门出去时,孔雀已经消失了,像梦一样。
“不可能,我绝对没认错,我看着绿孔雀的照片十多年了。这个尾羽的颜色就是绿孔雀不会错。”绿孔雀,不同于我们常在动物园里见到的蓝孔雀,是土生土长在中国本地的鸟类,全身翠绿,而镜头里的孔雀,除了尾羽之外没有正脸照,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类型的孔雀。
“怎么,你不信我,别说你是大城市来的,我…,”他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周,你一来,这绿孔雀就来了…这真是…励书记真是没说错。”
“跟我有啥关系…”
我有种想打开携程飞回杭州的冲动。
他定了定神,喝了口水。
“小周,听完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爷爷传给我父亲的,这是一个跟绿孔雀有关的故事。”
我看着守林人,他的脸颊上是晒伤后留下的红斑,之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听完了这个故事,窗外的天色慢慢暗沉下来,我想这个故事并不完全真实,但在更不真实的哀牢山的天幕之下,林川浩为我揭开了一角面纱。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