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声枪响之前，我们无法确定谁才是猎物

我听到了那声枪响，旋即是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道，在湿润的空气里一瞬间铺张开，像一张诡异的网，一首断开节奏的铺陈的烂尾诗。

林爬上小屋附近一棵高大的树上，从他放水的军用背包里摸出了一只望远镜，他静静地伏在树上，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能分辨出他是否还在呼吸，他像一块地衣，平静地，把愤怒和痛苦嗜吮在树木的身躯上。然后他一翻身跳了下来，他的身躯并不是很高大，但是很结实，很健康，就像是哀牢山里本身生长在这里的树木。

他开口：“也许，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复杂一些。”

我还在把爬到裤腿上的虫子一只只弹下去，用驱蚊水把自己腌成了薄荷和金银花混合的味道。

我接过那只望远镜。

远处的枪响的地方，雾气正在聚集，仿佛要预谋一场巨大的雨溦，不远不近地，它就是绿孔雀那尾鲜艳的羽毛，把林的目光牢牢卡住。也许，也许这声枪响只是为了让这个守林人进入到迷雾中，又或许，他们正在往编织袋里塞动物尸体，留出那些最值得保管的皮毛和牙齿。

“要下雨了。”

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看出，这时候进山，不可避免地会在那个位置淋到一场大雨，云南天气本就多变，“一山十里不同天”，指的是由于地形和大气运动，在相近的地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非常有名的“日照金山”，就是指玉龙、梅里这样的延绵起伏的山脉因为跨度大，云雨不一而产生的一部分山脉被阳光照射而另一部分却因阳光被云层遮挡而昏暗，色彩不一。

“但是，我们并没有听到什么叫声，对么，如果，如果是…，被打中，难道不会发出什么声音么。”

林站在原地，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我想今天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去下面的村庄买些粮食了。

“我想，我们要抓紧时间去看一下，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留在屋子里烧火。”他开口。

“不行，说了是来采风的，当然要看到你最真实的一种生活状态，而且，你不是说了么，你枪法很准，放心放心，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后来我才发现，视线所及的地方，亲眼目睹的也未必都是真实。

我们跋涉在遮天蔽日的远古丛林中，林反复地爬上一些高大的树木，用指南针和望远镜确定方向。

开始下雨了，好在树木足够扎实，足够高大，它们安静地矗立在雨幕当中，千万条雨丝如同蜘蛛的诡网，编织重构着树木的形状。

“别担心，雨很快会停。”

我们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枞树下面，树干有三四人合抱一样粗壮，雨季的叶片肥厚宽大，像一把合趁的伞，林从包里掏出一把干辣椒，掰成几段放进嘴里，又把剩下的几颗放进我的手心。

“雨停了，马上就会起雾，要跟紧我。”

我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把辣椒掰开，一股浓烈的刺鼻味道引的我发呛。我忍住不咳嗽出来，这么一鼓捣，身上的冷意渐渐消散，鼻尖渗出几滴汗珠。

“你的衣服，太薄，回去之后多穿件。”

蓦地，枞树上空飞过几只不知名的鸟雀，洒下一串分不清情绪的鸣叫，水汽缓缓蒸腾，哀牢山开始向我们发出最后的驱逐通牒，也许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守林人，但她害怕带着猎枪的陌生人，即使他曾经久久地在山的那头矗立着，把大山的孩子还给大山。

“你是守林员，又不是猎人，那么多的羽毛啊兽皮是哪里来的。”我拄着自己的木头手杖，在林子里深深浅浅地走，跟着林踩出来的线路，有时候问他些问题，雨水轻轻地从树梢滑落，安静的树林里，看不出有谁来过。

他停下来：“有时候，抓到那些盗猎的，他们手里还有没卖出去的动物，一张张的皮毛，一双双的手脚，它们被挖去了眼睛，掏空了内脏，无声地注视我，我不能让他们带走那些东西，也不能一把火把这些东西烧光，我也要活着，我的工资标准是3500元一个月，还有200块的补助，算上我要做的，要面对的，小屋要修缮，物资要运输，人要吃要喝，枪和刀要换新，其实有些不够。有些盗猎的是我认识的人，他们跪下来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转头又朝着我们开枪。”

“其实这里的法律特别不规范，被抓进去，关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来，只要不碰老虎狼熊，不找珍惜动物麻烦，几只山鸡，一对鹿角，卖出去就是全家人一年的饭钱。他们都说，我断了别人的财路。”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他停下身，在前面一棵树上用小刀刻下印记，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我急忙凑过去看，那棵树的另一面，也被一把小刀刻上了一样的印记。

“…，该死的，鬼打墙了。”

林仔细用手摩挲了一遍那个印记，另一面的印记比这个新刻的颜色深，时间要更长，而且不论是手法还是角度都和林自己刻的一样。如果没有意外，就是真的要有意外了。

雾气开始蔓延。

明明是早晨，四周的树木却压的人透不过气。“小心瘴气，这附近可能有沼泽。”

林从背包里拿出口罩，跟我一人一个地带上。

“别怕，集中注意力，马上就到了。”

“鬼打墙，鬼打墙，夜摸三更谁来帮忙。”

他继续向前走，就是在那一瞬间。

不远处的林子里爆出一声枪响。

“砰！！！”

我和林对视了一眼，压低了身子，#向枪响的地方加快了步伐。

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周围的瘴气，雾气包裹着我，拖着我向林子的深处走，如同墓场的守墓人。

在林子的尽头是一片空地。

林站在那里。

他的对面是一群人。

他们手里拿着黑色的箱子，白色的粉末，沾着红色的血，踩在掉落的绿色的树叶上，他们的背后，巨大的黑色笼子里，装着一只绿色的孔雀。

已经断气了。

我听见那个带头的人对林说。

“林哥么这不是，瞧瞧这是什么，啧，没见过吧，这色泽，这亮度，林哥要是不嫌弃，这袋子新货就拿了去，鸟么，就当给小弟耍耍？”

林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注视的那只死去的绿孔雀。

然后他举起枪。

巡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