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阿宝的脚步声停在身后时，白念的世界骤然冻结。

冰冷的石台硌着她的膝盖，脸颊还残留着泪水的湿痕，紧攥着母亲旧银镯的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然而此刻，所有的委屈、羞耻、自怜都被一股更庞大、更原始的恐惧瞬间吞噬。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冰刺，刮擦着喉咙。身后那无声弥散的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铁网，将她死死罩住。

苍澜的储君。

那个以铁血手腕闻名、即将在名义上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最不堪的脆弱与狼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前。

她完了。

这个念头冰冷而清晰地浮现。

时间粘稠地流淌，每一瞬都被拉得漫长。壁炉里火焰的噼啪声成了唯一刺耳的噪音，敲打着死寂。

白念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视线落在自己蜷缩的脊背上，如同实质的寒冰。

“抬起头来。”

不是命令，却比任何命令都更不容抗拒。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碎了她试图蜷缩自保的最后一丝幻想。

白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灭顶的恐惧，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不能崩溃，不能在这里彻底倒下。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刃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奇异地逼迫她混乱的神经凝聚起一丝清明。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死死攥着银镯的手，指尖早已因用力而麻木僵硬。她用手背，飞快而用力地擦过脸颊，抹去那些湿冷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鲁。然后，她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

视线先是接触到冰冷的石壁，然后缓慢地向上移动。

她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片玄色衣襟之上，停留在那枚象征储君身份的、镶嵌着暗色宝石的胸针上。

她不敢再往上，不敢去看那传闻中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枚冰冷的宝石胸针，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锚定的世界。

“风沙……”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迷了眼。”

这借口苍白得可笑，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窗棂紧闭，哪来的风沙？

可她已经无法思考更多。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最“安全”的解释。不涉及委屈，不涉及屈辱，不涉及任何可能被解读为不满或怨怼的情绪。

她只是被风沙迷了眼。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她低垂的视线边缘明灭不定。

终于，阿宝似乎极轻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搭在石台边缘的、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屈起，指节在冰冷的石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

那一声轻响，如同丧钟的最后余音。

他什么也没再说。

玄色的袍角掠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停留。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向着偏厅深处那扇厚重的侧门而去。

门扉无声地开启，又无声地合拢。那混合着松木与硝石的凛冽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沉重的压迫感骤然消失，白念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下去。

她慌忙用一只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石台边缘，指尖的冰冷刺骨让她打了个寒噤。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又抚上了腕间的旧银镯，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依托。

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才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依旧在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第一次见面，结束得如同一次无声的刑罚。没有斥责，没有安慰，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句苍白到可笑的“风沙迷了眼”。

……

结束了一天的教习，稹聿回到位于神殿后方、专属于大祭司及其核心弟子的静谧院落时，夜幕已然低垂。白天的清冷疏离如同面具般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他无声地穿过回廊，来到师父窈祝处理事务的书房外。门虚掩着，温暖的烛光流泻出来。他轻轻推门而入。

书房内，窈祝正伏在堆满卷宗和星图的长案上，银色的长发有几缕滑落颊边，平日里睿智沉静的湛蓝眼眸此刻被浓浓的倦意笼罩，眉心紧锁，似乎在为什么难题困扰。

“师父。”稹聿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与白日教导白念时截然不同的、近乎粘稠的温柔。

窈祝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紧绷的神色松缓了一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回来了？公主殿下那边如何？”她的声音带着沙哑。

稹聿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窈祝身后，动作自然地将双手搭上她纤瘦却紧绷的肩膀。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精准地按压着她肩颈处僵硬的肌肉。

“唔……”窈祝舒服地低吟了一声，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向后微微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而稹聿的按摩手法，是她繁重工作中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她完全信任这个自己的弟子。

“那位翎毓公主……”稹聿一边用指腹温柔地揉按着窈祝太阳穴附近的穴位，一边低声开口，语气是只有在师父面前才会流露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和依赖，“底子差得……超出想象。一个最简单的屈膝礼都能让她如临大敌。弟子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站在王座之侧，会是何种景象。”

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窈祝的耳廓，“师父，太子殿下此举……当真明智么？”

他看似在询问，实则更像是在寻求师父的认同，以及对那个占据“王后”之位的女子的疑惑。

窈祝闭着眼，享受着弟子娴熟的服侍，疲惫的神经在舒适感中渐渐松弛，意识有些模糊。她含糊地应道：“太子……自有考量。邦交……安宁……不可轻忽。你……按吩咐，好好教便是……她……也不易……”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她竟在稹聿的按摩下，沉沉睡着了。

看着师父恬静的睡颜，白日里在人前所有的克己复礼、清冷疏离悉数褪尽。深邃的眼眸如同幽暗的潭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