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空气里混杂着新鲜面包的麦香、皮革鞣制的微酸、香料摊浓烈馥郁的气息，还有牲畜、人群汗水和泥土的原始味道，阳光吝啬地穿过铅灰色云层，落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白念裹着一件质地精良但颜色素净的深灰色羊毛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双警惕又带着几分新奇的金色眼眸。

圣采儿走在她身侧，一身利落的深棕色猎装，腰悬短匕，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合。

霜儿则紧紧跟在白念另一侧，怀里抱着一个空置的藤编提篮，眼睛不安地四处张望，既兴奋于这难得的自由，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戒备。

“殿下，您看那边！”霜儿小声惊呼，指向一个挂满各色羽毛笔和羊皮纸卷的摊位，“珈索少爷以前最喜欢收集这些异域的书写工具了，他说翎毓的羽毛笔不如苍澜的硬挺。”

白念的目光随之望去，看到那些削制得笔直光滑的鹅毛、鹰羽，甚至还有几支镶嵌着细小宝石的精致货色。

她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轻轻点了点头。

珈索……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在她最灰暗的翎毓岁月里偷偷递给她书本和点心的少年。

得知他将作为常驻使臣前来，那份被冰冷宫廷和复杂政治几乎冻结的心湖，终于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为他挑选一份称心的礼物，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人情温度的念想。

“采儿小姐，”白念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我想……亲自为珈索挑选些东西。宫里那些制式的礼品，总觉得……不够心意。”

采儿爽朗一笑，拍了拍白念的手臂：“当然要亲自挑！送礼嘛，心意最重要。走，我知道几家，东西地道，老板也靠谱。”

她自然而然地挽起白念的胳膊，带着她融入更汹涌的人潮。

她们穿梭在迷宫般的市集里，采儿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引着她们避开过于混乱的角落，精准地找到目标店铺。

在一家弥漫着松木清香的木工作坊，白念看中了一个用苍澜北部特有的黑胡桃木雕刻而成的笔盒，盒盖上用银丝镶嵌出简约而流畅的星轨图案，低调内敛，符合珈索的品味。霜儿小心地将它放入提篮。

接着是一家锡器铺。苍澜的锡器工艺闻名遐迩，白念挑选了一套小巧玲珑的酒具——一个细颈酒壶配四个杯盏，壶身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杯底则镶嵌着小小的宝石，像凝固的夜空。

然后是一家香料铺子。浓郁的异域香气扑面而来，肉桂、豆蔻、胡椒、干玫瑰花瓣……琳琅满目。

白念记得珈索喜欢在书房熏一种淡淡的松针混合雪松的气息，她细细分辨着，最终选了几块质地纯净、气味清冽的苍澜高地雪松香膏。

采儿一直耐心地陪着，适时给出建议，看着霜儿怀里的提篮渐渐丰盈，白念紧绷的肩线也悄然放松了些许。

这种亲自挑选、为故人准备礼物的过程，让她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而非一个被命运推来搡去的符号。

“差不多了吧，殿下？”采儿看着霜儿略显吃力的样子，“前面还有家点心铺子，他家的蜂蜜坚果脆饼是王都一绝，可以带些回去尝尝鲜，也给珈索公子捎点翎毓吃不到的零嘴儿。”

白念刚要点头，一个穿着苍澜宫廷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拨开人群，神色匆匆地挤到采儿面前，低声而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

采儿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眉头蹙起，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她转向白念，语气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殿下，实在抱歉，皓晨那边……有件紧急军务需要我立刻过去一趟。是关于边境新送来的斥候密报，涉及东线部署调整，他拿不准，我也要亲自去看一眼。”

白念的心微微一沉。军务……东线部署……这些词天然带着冰冷的锋芒，让她瞬间从短暂的烟火气中抽离出来，重新跌回那个属于苍澜王后的、被权力与局势包围的世界。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斗篷的边角，指尖触及袖口内冰凉的旧银镯，才找到一丝支撑。

“正事要紧，采儿。”她迅速收敛起失落，声音平稳而柔和，“你快去吧。我和霜儿再随意逛逛，买些点心就回宫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自然。

采儿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努力掩藏不安的金色眼眸，眼中满是担忧和不放心：“这……要不我先送您回宫？或者让侍卫……”

“不用麻烦。”白念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柔和的坚持，“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再看看。有霜儿在，不会走远的。就在这条主街上，很安全。你去忙你的。”她甚至对采儿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诚的微笑，“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采儿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严厉地扫视了一圈附近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便装侍卫——那是阿宝派出的暗桩。她这才稍稍安心，用力握了握白念冰凉的手

“那好，殿下千万小心！有任何事，立刻让侍卫找我或者通知宫里！”她再次叮嘱霜儿好好照顾白念，才转身跟着那侍卫，身影迅速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采儿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周围最后一道温暖的屏障。

喧闹的市集声浪瞬间变得有些刺耳和疏离。白念下意识地将兜帽又往下拉了拉，似乎想将自己藏得更深一些。霜儿抱着沉重的提篮，紧张地贴紧了她。

“殿下，我们……还去点心铺子吗？”霜儿小声问。

白念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点了点头：“去。答应了采儿的。”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她需要一点甜食，来压一压心头莫名涌起的、如同阴云般的忐忑。

她们沿着主街慢慢走着，白念的目光掠过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摊位，那些色彩鲜艳的布匹、叮当作响的铜器、香气四溢的烤肉摊，此刻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只想尽快完成这点心任务，然后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至少界限分明的宫殿牢笼里。

就在她们快要走到那家据说很有名的点心铺子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白念身侧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试探性的翎毓口音：

“这位夫人，看看上好的苍澜羊毛毯吗？刚到的货色，暖和又耐用。”

白念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线扯住。

这声音……这刻意模仿苍澜腔调却依旧带着翎毓的语调！

她霍然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一个穿着典型苍澜商人深棕色粗呢外套、戴着一顶宽檐毡帽的男人站在一个羊毛毯摊位旁。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毅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他手里拿着一块深灰色的厚实羊毛毯，看似在向白念兜售，但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牢牢地锁定了她。

白念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这人虽然穿着苍澜服饰，努力模仿着苍澜口音，但他身上那种属于翎毓军人的、刻意收敛却依旧存在的站姿和眼神，还有那无法完全抹去的乡音……都像烧红的烙铁，在她敏感的神经上烫下印记。

这不是普通的商人！

他是翎毓人！

而且……是带着某种目的接近她的翎毓人！

霜儿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挡在白念身前，却被白念轻轻按住了手臂。

白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金色的眼眸在兜帽的阴影下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用最纯正的翎毓宫廷语问道：

“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