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御花园正是姹紫嫣红开遍。东风拂过，海棠垂丝，杏花堆雪，一簇簇娇艳欲滴的芍药倚着朱栏怒放，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朝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远处太液池水波潋滟，倒映着碧空流云，几只翠鸟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又倏忽隐入垂柳深处。

小径上，李纾祯缓步而行，裙裾拂过青石，窸窣轻响。她一袭黛紫色织金襦裙，衣料是上好的越罗，日光下隐隐流转暗纹，如烟霞浮动。裙腰束得极高，衬得身段纤秾合度，外罩一件银丝泥金纱帔子，随风轻扬时，宛若流云绕身。发间一支累丝嵌宝金凤步摇，凤口衔珠，随着她的步履微微颤动，更添几分灵动。她本就生得极艳，肌肤胜雪，唇若涂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眼尾微微上挑，妩媚天成，偏又因自幼娇养，眉宇间自带一股矜贵之气，明艳得令人不敢逼视。

一枚香囊落至青苔斑驳的石阶旁。武姌儿尚未察觉，仍向前行。李纾祯却见前方不远处一道纤细身影正缓步徐行。李纾祯眸光微动，扬声道：“等等。”

那人闻声驻足，连忙转身走来，步履轻盈却略显拘谨。待至近前，李纾祯才看清她的模样，约莫十六七岁，身着浅碧色宫装，面容清丽，尤其是一双眸子，水润莹澈，竟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李纾祯俯身拾起那枚香囊，指尖拂过其上绣着的昙花，银线勾勒的花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花蕊处还缀着细小的珍珠，显然出自巧手。她抬眼看向那女子，唇角微扬：“你的香囊。”

女子连忙行礼，声音柔婉：“才人武姌儿，见过县主。”

“武？”李纾祯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姓武？”

武姌儿低眉顺目，轻声道：“是，家父是武攸止。”

李纾祯点了点头，笑意更深：“那你我也算有亲。”她将香囊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武姌儿的掌心，触感微凉。

武姌儿双手接过，再度福身：“多谢县主。”

待李纾祯转身离去，武姌儿仍立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黛紫衣裙融入花影深处，唯有金凤步摇的流光偶尔闪动，如星辰坠入凡尘。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囊，昙花依旧，却莫名觉得掌心发烫。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花树深处，她才缓步走向太液池。春水澄澈如镜，倒映出她与李纾祯三分相似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尾微扬的眸子。武姌儿怔怔望着湖面，水中倒映出一张清秀脸庞，眉眼如画，却少了几分恣意张扬。

春风掠过，吹皱一池春水，也吹散了她眸中那抹复杂的艳羡。

马车辘辘，碾过长安城的青石长街。

李纾祯倚在车内软枕上，指尖轻轻挑开绣帘一角，望向窗外。暮春的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卷起道旁零落的槐花，纷纷扬扬如碎雪。她已换了一身素白暗纹绫罗襦裙，衣上仅以银线绣了疏落的缠枝纹，腰间系一条月白丝绦，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白玉莲花钗，耳畔一对明珠坠子，素净得几乎不似平日的明艳模样。

“县主，到了。”京墨轻声道，伸手扶她下车。

观音禅寺隐于终南山麓，古刹幽深，钟声杳杳。

寺前石阶覆着苍苔，两旁松柏森然，偶有鸟雀掠过檐角，惊落几片新叶。踏入山门，迎面便是一株参天银杏，树干粗粝如龙鳞，枝叶亭亭如华盖，新发的嫩叶在日光下泛着浅浅的金，风过时簌簌作响，似低语，似叹息。

京墨仰头望着树冠，轻声道：“这银杏树，是太宗皇帝为长孙皇后亲手所植，已近百年了。”

李纾祯静立树下，指尖抚过树皮皲裂的纹路，低低应了一声：“是啊。”

内殿香烟袅袅，佛像慈悲垂目。

李纾祯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良久。殿中烛火摇曳，映得她侧脸如玉般莹润，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香炉中青烟升腾，佛前供着的白梅已有些萎谢，花瓣零落在案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清润如水，却又似含了万千思绪。半晌，她轻轻起身，素白的裙裾拂过蒲团，如一片云霭悄然散去。

京墨在外殿候着，见她出来，忙递上备好的香囊，低声道：“县主，可要再去后山看看？那里的杜鹃开得正好。”

李纾祯微微摇头，目光掠过寺檐外的一角晴空，轻声道：“回吧。”

银杏叶沙沙，似在挽留。

她踏出山门时，一片嫩叶恰好飘落肩头，如佛前一点未尽的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