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

暴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渐渐停歇。天空是那种被彻底洗刷过的、近乎残忍的澄澈，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在湿漉漉的校园里，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切都显得过于明亮和生机勃勃，与姜曳繁内心的沉重格格不入。

她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阴影。手机安静得可怕，没有周野的任何消息，班级群也沉寂下去，仿佛昨日的喧嚣只是一场集体幻觉。然而，打开任何一个新闻APP，关于“周野霸凌事件”的讨论依然占据着热门位置，只是风向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耀星娱乐依旧保持沉默，但一些不同的声音开始零星地出现。一个自称是周野高中同班同学的匿名用户，在某个问答平台上发帖，详细描述了帖文中提到的所谓“受害者”其实是个惯犯，经常小偷小摸、栽赃陷害，周野只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而被他记恨，所谓的“霸凌”更像是那个男生挑衅后周野的冷处理和不理会。帖子里还提到了几个其他同学的名字，说他们可以作证。

紧接着，又有几个看似是周野高中校友的账号站出来，说法类似，都强调周野只是孤僻，绝非霸凌者，并指出最初爆料的那篇长文漏洞百出，时间线和对事件的描述都与实际情况不符。

这些声音起初很微弱，迅速被淹没在主流的口诛笔伐中，但随着时间推移，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提出质疑。舆论的浪潮似乎出现了一丝分叉。

姜曳繁屏住呼吸，一条条翻看着那些为数不多的、为周野辩护的言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又缓缓松开一点。这些零星的证据和证词，像投入深海的微弱光芒，虽然无法立刻照亮整个黑暗，却给了她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依旧没有联系周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联系，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曲解，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她只能通过这种近乎徒劳的方式，密切关注着事态的每一点变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转机的出现。

下午，她强迫自己去了琴房。林薇发来了电影配乐需要修改的细节，工作是最好的麻痹剂。她试图将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倾注到琴弦上，但音符依旧带着滞涩感，像是在泥泞中跋涉。

练到傍晚，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不是周野，而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起。

“喂，是姜曳繁同学吗？”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传来。

“我是，您哪位？”

“我是学生处的李老师。关于网络上涉及我校毕业生周野同学的一些不实言论，学校方面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听说你和他比较熟悉，方便现在来一趟学生处办公室吗？”

姜曳繁的心猛地一提。学校出面了？

她立刻答道：“好的，李老师，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她知道，她的话可能微不足道，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具体的事情。

学生处办公室里，李老师和一个负责宣传的老师坐在对面，表情严肃但不失温和。

“姜同学，别紧张。”李老师开口，“我们找你来，主要是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周野同学在校期间的表现和为人。网络上现在的传言很凶，学校有责任厘清事实。”

姜曳繁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攥紧。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客观地陈述：

“李老师，我和周野同学是高中校友，大学也在一个学校。我认识他三年多。就我所知，他性格确实比较内向，不喜欢说话，也不太合群。但是，”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他有任何欺凌同学的行为。相反，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很少与人发生交集，更谈不上冲突。”

她回忆起一些细节：“高中时，有次班级大扫除，有个同学的水桶打翻了，水流得到处都是，是周野默默去找了拖把帮忙清理干净，虽然他全程没和那个同学说一句话。还有一次，我看到他被几个外班的男生堵在楼道里，好像是想找他麻烦，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最后那几个男生自己觉得没趣就走了。他……他不是会主动招惹是非的人。”

两位老师认真地听着，不时记录一下。

“关于网上提到的那个所谓‘受害者’，我有印象。”姜曳繁继续道，她想起了那个总是眼神闪烁、喜欢在老师面前打小报告的男生，“那个同学……风评似乎并不太好。具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但说周野霸凌他，我觉得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周野的性格。”

她把自己知道的、能想到的，都尽可能清晰地说了出来。没有夸张，没有煽情，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客观远比情绪更有力量。

从学生处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姜曳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堵着的那团棉花似乎被移开了一些。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起到多大作用，但至少，她努力发出了声音。

回到宿舍，她发现班级群又活跃了起来。有人转发了学校官方论坛的一个帖子，标题是《关于我校毕业生周野同学相关网络传言的情况说明》。

学校方面在经过初步调查后，发布了一份简短声明。声明中并未直接否认霸凌事件，但明确指出“经向部分当时在校师生了解，网传信息与实际情况存在较大出入”，并强调“学校反对任何形式的校园霸凌，同时也坚持客观公正，反对不负责任的网络诽谤”，表示“会持续关注事态发展，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份声明措辞谨慎，但立场清晰。它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再次激起了涟漪。越来越多原本观望的校友开始站出来，分享他们记忆中的周野，虽然大多都是“没什么印象”、“挺独来独往的”、“不像会欺负人”之类的碎片信息，但汇聚起来，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声浪。

姜曳繁看着论坛里逐渐增多的、倾向于周野的帖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几分。深海里的微光，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多，变亮。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Aaaa小野：“明天下午到苏州。”

信息简洁得一如往常，仿佛外面掀起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

姜曳繁看着那行字，眼眶突然就湿了。

他回来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

她深吸一口气，回复了一个字：“好。”

窗外，华灯初上。苏州的夜晚，温柔地包裹着这座城市的喧嚣与宁静。风暴尚未完全平息，但至少，她等到了他归来的消息。而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她似乎看到，那堵看不见的墙，在共同面对的风雨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