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闪着细碎的冷光。空气里那股子潮湿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气息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他就那么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头发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但贴在额角处。身上黑色的运动服吸饱了水色,显得愈发沉暗,清晰地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不单薄的肩线。水珠顺着他低垂的眼睫往下淌,划过挺直的鼻梁,最终悬在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边,要落不落……
姜曳繁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这梅雨季黏稠的空气给糊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伞柄硌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这没完没了的雨。
时间像是被这雨水泡发了,黏稠地、缓慢地流淌。周围很静,只有雨点砸在伞面上、树叶上、地面上的声音,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吵得人心慌,又静得让人发怵。
他终于动了一下。不是向她走来,只是微微直起了靠在树干上的身子,插在兜里的手抽了出来,指尖蜷着,似乎也无处安放。目光却依旧锁在她脸上,沉甸甸的,带着雨水的凉意,又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底下烧。
“你……”姜曳繁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怎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可以。他还能为什么在这儿?
周野没立刻回答。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缓缓移开,落在地面上那一洼浅浅的积水里,水面上倒映着破碎的灯光和他模糊的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
“路过。”他说。声音比这雨夜还要低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
姜曳繁心里那点说不清是期待还是紧张的东西,像被针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留下一点空落落的疼。路过。好一个路过。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没成功。“哦。”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雨挺大的,怎么不打伞?”
“忘了。”他依旧看着地面,语气没什么起伏。
又是沉默。雨水像是要把这沉默浇灌得更加茂盛。
姜曳繁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问出更蠢的问题,或者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她攥紧了伞柄,指节泛白。
“那……我上去了。”她说着,脚步已经往后挪了半步。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周野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再次精准地攫住了她。
“等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钩子,一下子钉住了她的脚步。
姜曳繁停住,却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背上,灼热得几乎要烫穿单薄的衣衫。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是他走了过来。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很轻,却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停住。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和一点点……烟草的味道?他抽烟了?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又揪紧了一下。
“那天……”他开口,说了两个字,又顿住,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展演。”他补充道,声音更低了,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
姜曳繁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转过身,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青黑,看到他嘴唇上那道细小的、快要愈合的裂口。
“曲子,”他看着她,目光里有种破釜沉舟般的执拗,“是弹给你听的。”
尽管早有猜测,亲耳听到他承认,姜曳繁还是觉得像是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雨声、远处的车声、宿舍楼里的喧闹声,全都褪去了,世界里只剩下他这句话,和他那双映着路灯微光、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要弹给我听?为什么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是那首曲子?为什么现在才来说?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滚、冲撞,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她只是看着他,看着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看着他那份近乎笨拙的、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
周野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眼神暗了暗,像是被刺痛了。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那片积水,声音闷闷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他记得?告诉她在那个众目睽睽的舞台上,他心里想着的是她?告诉她,即使隔着声明,隔着鸿沟,有些东西,依旧没变?
姜曳繁的鼻子猛地一酸,眼前迅速模糊起来。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控的样子。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知道了。”她听到自己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野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他猛地转回头,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插在兜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骨节泛白。
“对不起。”他又说。这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清晰的、压抑的痛苦。
姜曳繁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为什么道歉?”
“所有。”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无力,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挣扎,“之前的事,连累你。还有……现在。”
现在?现在他站在这里,淋着雨,对她说这些话,是觉得又给她带来麻烦了吗?
一股无名火突然窜了上来,烧掉了那些委屈和酸涩。她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撞上他湿透的胸膛,伞沿上的雨水甩了他一身。
“周野!”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你觉得我是什么?瓷娃娃吗?一碰就碎?还是你觉得,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要感恩戴德,或者立刻躲得远远的?”
周野被她突如其来的逼近和质问弄得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树干。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滴落,砸在他的帽檐上,发出“嗒”的轻响。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因为激动而亮得惊人的眸子,一时失语。
“我不需要你道歉!”姜曳繁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就没怕过被连累!我怕的是……怕的是你把我推开,怕的是你一个人扛着,怕的是我们之间,只剩下那句冷冰冰的‘校友关系’!”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太久太久,此刻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管不顾。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分不清彼此。
周野彻底僵住了。他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无措,心疼,还有一种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东西,在他眼底激烈地碰撞着。
他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掉眼泪,手指伸到一半,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汹涌的浪潮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
“我不能。”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姜曳繁,我不能。”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的世界……太乱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很好,你应该有更好的,更干净的……”
“什么是更好的?什么是更干净的?”姜曳繁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你觉得把我推开,让我去过你认为的‘好日子’,就是为我好吗?周野,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周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她倔强的、挂满泪水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何尝不知道?他何尝不想?可是……
“我会毁了你。”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很低,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姜曳繁的心里。
原来,他怕的是这个。
怕他身处的泥沼,会玷污了她的干净。怕他身后的风暴,会摧毁她的平静。所以他宁愿把她推开,推到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之外。
多么……自以为是。
姜曳繁忽然就不想哭了。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痛苦却又固执得可怕的少年,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和愤怒的无力感。
“周野,”她叫他的名字,语气平静得出奇,“你觉得,我是那种轻易就会被毁掉的人吗?”
周野怔怔地看着她。
“还是你觉得,”她往前又逼近了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湿冷气息,“我的喜欢,就那么廉价,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两簇在雨夜里燃烧的小火苗,直直地望进他眼底深处。
周野的心脏像是被这两簇火苗狠狠烫了一下,剧烈地收缩着。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女孩,所有的防备和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泪,而是紧紧抓住了她撑着伞的那只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控的、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曳繁手腕一痛,伞差点脱手。她惊愕地看着他。
雨水顺着两人交握的手腕流淌。他的手掌冰凉,却带着滚烫的力度,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他看着她,眼底那片深潭终于彻底破碎,翻涌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汹涌而滚烫的情绪。那里面有挣扎,有痛苦,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
渴望。
“姜曳繁,”他看着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你别后悔。”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警告。更像是一句……祈求。
祈求她,不要在他鼓起全部勇气靠近的时候,又将他推开。
姜曳繁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掩饰、充满了脆弱和渴望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所有的委屈、愤怒、不安,在这一刻,都奇异地平息了。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指尖传递过去的,是她同样坚定、甚至更加滚烫的温度。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宿舍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温暖的光圈。香樟树的叶子被洗得发亮。
在这个潮湿而漫长的梅雨夜里,两颗漂泊已久的心,终于笨拙地、试探着,靠在了一起。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只有此刻,紧紧交握的双手,和彼此眼中,那再也无法忽视的、汹涌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