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雨,下得又细又密,像针尖刺入黑夜。
黑瞎子独坐在解家大宅空旷的戏台上,台下空无一人。他面前的火盆里,纸钱安静地燃烧,火焰是今夜唯一的暖色,却映不暖他半分。
他烧得很慢,一张一张,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金色的元宝,彩色的衣扎,在火中蜷缩、变黑、化成带着火星的灰烬,被湿冷的雨气一卷,便沉沉落下。
“花儿爷,”他对着火盆开口,声音哑得像是被纸灰呛透了,“底下不知道流不流行刷卡,多给你烧点硬的。”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那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别省着。你解家金山银山,到了下面,也别堕了你当家的派头。”
火苗舔舐着纸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遥远的回应。
雨声渐密,敲打着古老的屋檐,戏台顶上的瓦片叮咚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和火盆里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黑瞎子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低头就着盆里的火点着了。深吸一口,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那块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解雨臣死了。
那个总是穿得一丝不苟、唱腔婉转动人、算计起人来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解雨臣,他的海棠花,没了。
死得干脆利落,像他这个人一样,从不拖泥带水。留下黑瞎子一个人,活在这吵得吓人的寂静里。
“花儿爷,”他又唤了一声,烟雾从齿缝间溢出,“今天中元节,鬼门关开……你他妈倒是回来看看我啊。”
回答他的只有雨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解雨臣若是听见这话会是什么表情——大抵是微微挑眉,用那唱戏的嗓子拿腔拿调地嫌弃:“粗俗。”
然后,或许会给他倒一杯温好的酒。
黑瞎子端起脚边那坛早就凉透了的酒,对着火盆浇下去一半。
“陪你喝点。”
酒液淋湿了纸灰,火苗猛地矮了下去,挣扎了几下,又顽强地重新窜起,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他仰头,将坛里剩下的酒一口灌入喉中。酒冷得像冰,割得喉咙生疼,却压不住那股从五脏六腑里烧起来的绝望。
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戏柱上。
恍惚间,似乎听到极轻极轻的脚步声,踩着水洼,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撑着伞,踏着雨走来。
他猛地睁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地狂跳起来。
雨幕深处,空无一物。
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得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像黑色的蝶。
期待落空的感觉比直接的疼痛更磨人。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戏台地板上。
他记得解雨臣最后一次登台的样子,水袖翩跹,眼波流转,唱的是《游园惊梦》。那时他在台下看着,觉得这人合该就在这戏台上,风华绝代,永不落幕。
怎么就落幕了呢?
“解雨臣……”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似的铁锈味,“你他妈真狠心。”
连个梦都不托给他。
是怕他会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么?
雨好像永远不会停。火盆里的火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一点猩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亮着,像一只逐渐冷却的、不肯闭上的眼睛。
黑瞎子坐在那片逐渐消散的暖意里,坐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寂静中。
他最终还是没有来。
中元夜,鬼门开,万魂归来。
唯独他的解雨臣,失约了。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