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秋见过太多死人。
死状凄惨的、冰冷的、惨白的尸体一具一具复活,一分钟以前他们还是惊恐逃窜的可怜人类,现在已然化作僵硬的人偶,高声叫嚣着飞奔而来,肢体的末端是尖锐的刺,被扎到就随时可能殒命。
早川秋早就习惯了这一切,做恶魔猎人就是这样,入目可见的都是汹涌的血液,腐臭腥咸的恶魔气息不断涌入鼻端,局势一片混乱,同僚、前辈、后辈都一个个被斩下头颅,尚未来得及闭合的嘴唇兀自吐出警戒的话语来。仅存的魔人也浑身颤栗,握紧的拳看不见任何一道命运的纹路。
他握紧刀,肺部的伤口让他几乎难以呼吸,早川秋低首,勉强挤出的声音音仿佛爆裂开来的血泡,像是生锈的刀划过玻璃。
“我还能活几年。”
“一年半。”
契约的恶魔低低的笑,毫不犹豫的给出残忍的回答。
—0.1秒— 拔刀。
—0.4秒— 劈斩。
早川秋余光扫到电次,那个家伙蜷缩在地上一如死狗,但是这和平时他软磨硬泡撒娇耍赖躺在地上没完没了打滚嚎叫想让早川秋替他买果酱的时候不一样——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尸体。
就快到电次身边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被带…
—1.4秒— 黑暗恶魔降临。
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分崩离析,和以往的战斗不同,公安的所有人都在被无差别的碾压,拉姆、暴力,还有那个从中国来的光熙和她的女人们都被若无其事的切碎。幻境里他看见姬野前辈鲜血淋漓的微笑,然后她身体消失,手之恶魔被大蛇咬碎,仅剩的上装背后浮现倒十字。
蜘蛛恶魔召唤了玛奇玛,他瞳孔骤缩,眩晕侵袭。
再醒来的时候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帕瓦的情绪崩溃的厉害,那个臭屁又狂妄的血之恶魔整天缩在沙发的角落,低声念叨着可怕啊可怕为什么会那么强,电次抓抓乱糟糟的头发跑过来喊着秋我该怎么办帕瓦连上厕所也要人陪着啊!!她睡觉洗澡什么都害怕!!
早川秋躺在沙发上用抱枕捂住脑袋。
后来他们制订了计划,三个小时一班轮流照顾帕瓦睡觉。
早川秋觉得让电次照顾帕瓦实际上可能相当于让青蛙看着鸟…呃,或者是让神经病看着精神分裂患者一样徒劳,但帕瓦好像很安心,哪怕一旁电次呼噜打的震天响被子踹到地上也毫无知觉。
他下意识觉得烦躁,刻板有规律的生活被肆无忌惮的打断,但照顾这两个家伙是玛奇玛小姐的命令,是公安的命令,等帕瓦恢复正常以后也许就到了该讨伐枪之恶魔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早川秋一向不擅长揣测情感,于他而言错觉与迟钝是能给予庇护的壳。以前的回忆太过疼痛,像扯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紫黑的疤深陷,凝固的血珠擦去后仍在皮肤上留下令人作呕的深红色。惨淡可悲的现实是一枚尖锐的长针,命运苍白的指尖抵着针尾没入他眉心,颅骨洞开,脑浆混杂刺目的鲜血流进双眼。蛰痛感拉他清醒,又让他沉沦。但其实人人如此,这个恶魔横行的世界早就没有正常人的存在,大家咀嚼每一点低级乏味的愉悦,怀着无所事事的态度浑噩度过每一天。
哪个便利店的角落出现了车祸恶魔,它尖锐的爪是怎样洞穿了七八个路过的普通人;在东京值守的恶魔猎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是怎样毫无反抗能力就被打穿了头颅;关于电锯人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身为恶魔还总是协助恶魔猎人进行任务。狂妄自大的人类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加在恶魔身上,嘈杂的声音里夹杂“赞美”“是喜欢人类的…”“一定会…”“…胜利”早川秋在拎着塑料袋走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听到的就是这一类议论,而塑料袋里装着晚餐的食材。
今天晚上吃寿喜烧。
早川秋试着想了想帕瓦和电次两个人听见晚餐的大呼小叫,然后不可避免的想到蔬菜遍地都是的狼藉场面,无可奈何的皱了皱眉。
“电锯人的心脏…”
上楼前他听见最后半句话,一个叼着烟的民间恶魔猎人斜靠在墙边插科打诨,周围是满脸狂热神情痴迷的听众。早川秋对这些人早就见怪不怪——以死亡、杀戮、鲜血和残虐为生活调剂的人遍地都是,哪怕死的是自己的同胞——但在那时他的动作微不可闻的停滞了一秒。
他想起电次,拉响拉环后电次的前额被电锯洞穿,而自己趴在地上,只能看见他染了血的白衬衣和少年低声的自语。
“都想要电锯的心啊,没有人想要电次的心吗?”
那样悲伤的语气,仿佛雨季缠绵不休的阴雨,蛛丝一样笼罩上来,缠绕心脏缓慢收紧,和世界一同震颤。
早川秋总是失眠,枪之恶魔杀死他的家人,然后他又去杀死别的恶魔。“复仇”一类的话听的太多,公安的确有很多人都在为了亲朋好友战斗,但那感觉实在太糟糕,如同咽下宿醉的呕吐物。
那些深夜他不可避免的想到姬野前辈,那个可靠又轻佻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就递给他一支烟,哪怕他皱起眉头说抽烟连骨头都会被腐蚀,她还是固执的让他吸一根。那种古怪又恶毒的性子却在听到他是未成年以后瞬间变得义正辞严起来。姬野指间夹着细长的香烟,笑眯眯的向他瞥来一眼,说未成年可不能吸烟我替你留着好啦,不过以后一定要吸哦。
记忆跳转,他又看见那天姬野前辈的契约,以她的全部换取对手之恶魔的支配,然后她双臂消失,双腿消失,最后一个微笑也消失在凝固的空气里。
他漫无目的地想到,的确是染上烟瘾了。
早川秋突然觉得无法呼吸,湿漉的粘腻缠上胸口,悲伤快要侵袭全身,忧愁的海水裹挟漆黑的夜幕。他起身,穿上拖鞋,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帕瓦和电次睡的正安详。于是他席地而坐,点上一支烟,凝视着床头柜的糖果罐,等待第三个小时的换班。
闹钟响了,电次极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早川秋伸手按掉闹钟,拍了拍电次的脸。
“…是秋啊,那我去隔壁了。”
含含混混又嘶哑的少年嗓音在黑暗里响起来。
“…继续睡吧,我看着你们两个。”
电次不明所以的挠挠脸,看着早川秋手里的烟头在床脚明明暗暗了一整夜,他咬住手指,试图回想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前十六年的人生是否有过。答案是否定的,他短暂的前半生没什么色彩,给他注入了生命活力的只是玛奇玛小姐而已。玛奇玛带他尝试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后来又把他强制性塞给眼前这个男人。电次很少思考,他觉得不思考就可以避开“所有靠近他的女人都是想要电锯人的心脏”这个事实。在住进早川秋家之前他听说过这个男人是公安最难缠的人,但后来他发现也并非如此。事实上这个家伙也给了他一点前所未有的温暖…每天都可以吃到面包果酱还有热腾腾的饭菜,虽然那家伙总是叼着烟一副三无的样子但脸也是真漂亮只要不被他坐在屁股下头都还算不错…至少在这里他不会吃掉皮肤上扯下来的结痂…
“即使要拿走我的生命,我也不会允许你们杀死电次。”
真奇怪,那个小辫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电次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的帕瓦看见两个人眼下的乌青非常愤怒。
“你们两个!又在偷偷玩些什么不带爷!!”
帕瓦恢复的差不多了,早川秋打算带他们两个回北海道,去给家人扫墓。
以往他独自一人前来的时候,冬天总是苍白无力的,远处的地平线微微下沉,像是一个浅淡嘲讽的笑。他的冬天本不该有如现在的喧嚣与热闹,仿佛怜悯众生的日光将温暖施舍给他片刻。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在路边的拉面店电次和帕瓦不出所料的停下,早川秋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点餐付账一气呵成,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这两个家伙的父母。两个人的吃相不出所料的很难看,引来众人侧目,早川秋走出店门按下打火机,然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出现在他旁边。
“什么味道的,我也要抽。”
“未成年禁止吸烟。”
早川秋不理睬他,耸耸肩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极为不满又无可奈何撒泼打滚的电次。
或许像这样也不错吗。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灰白的天空又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早川秋摊开掌心,听着身后两个家伙的吵吵嚷嚷,罕见的觉得温暖。
晚上他们住在旅店,廉价的小店位置也靠近郊区,潦草的吃过夜宵以后帕瓦和电次就不约而同的倒在海绵床垫上,起先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胡话,后来两个人都渐渐没了声响。
早川秋烦躁的捻灭烟头,给两个家伙掖好被角。他裹上毛毯倚在沙发一角,劣质的弹簧沙发稍稍一动就会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他摸到打火机和烟盒,香烟已经有些受潮了,点燃的时候有细微蒸发的气音。
他再一次失眠了,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空,却没有一颗星子,月亮突兀的闪烁,月亮神秘莫测的眨眨眼,月亮猛地向后退,离开目力所及的范围。夜幕以外是什么呢,无从得知。旅店的狭小窗格里恰好嵌进连绵低矮房屋的顶,恍惚间早川秋看见一切崩塌,砖瓦碎块坍落遍地。眼前闪过幼弟最后一次惊喜的喊叫,姬野前辈和他面对面而坐时探过来的苍白指尖,电次和他打赌时咧开的尖锐牙齿,还有帕瓦的猫咪。
他又在徒劳的落泪了。
“你在哭吗?秋?”
早川秋根本没注意到电次早就醒过来,此时正满脸茫然扶着墙望着他。月亮开了个玩笑,从深厚的云层里探出头,他想自己的泪痕一定非常明显。
“…闭嘴,电次,你又忘了说敬语。回去睡觉。”
希望他离开吗?还是想让他不要松开手呢?在得出答案之前,早川秋率先开了口。
但眼前那个家伙没有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开,而是若有所思的站在原地。
这样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败下阵的是早川秋,他想大概电次是肚子饿了,不然总没有在深夜醒来情绪低落的理由。他叹了一口气,抽烟太多嘶哑的嗓音低声问着电次想吃点什么,但电次又摇了摇头。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早川秋脸颊的泪痕尚且湿漉。他捂住脸,自暴自弃的说了些什么。
电次并没有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内容,只是突然想起姬野前辈说过的“秋很有意思,常常因为同伴的离去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他迟钝的大脑努力分析这句话,电次想既然住在这里了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有个住的地方不用每天东躲西藏,暂时性的实现了人生梦想那么也给他一点精神反馈好了,所以这家伙偷偷躲起来哭是因为想起了姬野和那天死掉的公安的人吗。他又烦躁的抓抓头发,想着要怎么安慰早川秋才好。
钱?花?礼物?可是这家伙是个实打实的成熟男那些哄女孩子开心的招数可能没什么用,电次横下心,不如拥抱好了!反正这家伙脸实在长的漂亮只要把他暂时当做女孩子就没什么吃亏的…
但在他实行计划以前早川秋就先他一步拥了上来,那家伙快比他高了一个头,
身上还有淡淡的烟草气息,胳膊绕在他肩头和后腰,是紧紧交缠不舍得放手的姿势。
“…我不喜欢男人碰我啊!”
电次装模作样的推他,且低声嚷嚷毫无震慑力的话语,早川秋只是一言不发的把脑袋埋进少年颈窝,很浅淡的铁锈味,不是一般恶魔的腥臭,格外让人安心。电次笨拙的反抱对面的那个家伙,男人肌肉紧实的胳膊勒的他呲牙咧嘴,刚要说出让他轻点抱不然要收钱的话就被堵住唇。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早川秋给他的吻,一个粗暴潦草又夹杂痛苦和沉沦的深吻。和他那个呕吐物味道的初吻不一样,这个吻让他抗拒又着迷,拉扯之中他尖利的鲨鱼牙咬破了早川秋的唇角 他以为那家伙会放开他了,但是早川秋抱得更紧,烟草和鲜血的味道顺着舌尖传递,柔软和滚烫不断缠绕,他睁大眼睛看着男人深邃而悲伤的眼眸,突然觉得这家伙可能会放电,不然他怎么会从嘴唇一路麻到心口和腰窝。
“我不要电锯的心,我想要电次的心,给我吧。”
“…我同意,但条件是永远不付食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