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终究不能。
那段时光太过美好了，若非一日夜里又听见了那阵剧烈的咳声，他们都快忘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随时可能一睡不起。
碧茶从未去除，不过是悲风白杨护住了心脉，扬州慢又为这破碎的身体添了几分生气，护得一时无忧罢了。
一时，不是一世。纵使他与笛飞声日日往他体内输进内力，天下灵药像不要钱一样送了过去，他们百般呵护的人却还是日益消瘦下去。
直至一夜正午，他们如何唤那人都没有反应，只自顾自地嘀咕着为何天亮得这样晚时，那日东海之滨的恐慌再次笼上心头。
那一天，方多病紧紧抱住了那人，眼泪浸透了那人的衣襟。那人迷茫地想着，为何世界这般黑沉寂静，他又为何抱着自己哭得那样伤心，却只是伸手环住了方多病的后背，轻轻地拍抚着，好似安慰。
那个人，总是那么温柔的。方多病停下了回忆。后来的事，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天机山庄庄主接任意识进行的很顺利，可他只觉得嘴角有些发酸了，他不想再笑了。
看来，终究也没有长大啊。
“我想，回去看看。”宾客散尽，方多病突然放下了笑，对着无颜说。
无颜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金鸳盟的主事人，与天机山庄的新庄主，遣散了一切下人，去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他们没有进村，而是走向了一旁的林子。林子里停了一座小木楼，楼边立着一块墓碑。
那是笛飞声的墓。
再旁边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无颜说，那是给自己留的。等处理完了金鸳盟的事，就留在这里养老，终了就埋在尊上旁边，让尊上下去了还能有个可用之人，挺好。
那木楼呢，也不再是那座传闻中“会动”的莲花楼了。几个轮子一年不曾走动，半陷在泥里，却有不少种子在木缝里生了根，用枝茎将它锁在这片土地上，无法脱离。
那块刻着吉祥纹、莲花纹的木板，最初为金鸳盟而建，船沉入海又被捞起，拼成那十年间不离不弃的小楼，如今却又成了一个坟墓，埋葬了一刀、两剑。
当年，笛飞声寻来断为数截的少师，交到方多病手中，让他造个机关匣收着，无颜又拾起笛飞声的刀，同样给了他。
他曾问过为何不带少师去铁甲门，当年的化龙晶石还有剩余，虽已赠了施家，可若是为了重铸少师，对方定也是不会吝啬的。
笛飞声说，少师只有一个主人。
他想了想，也是，若少师有灵，想来也不会怪罪主人的吧。这样，他便又费尽心思取了刎颈回来。
他知道，这天外云铁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这剑，更是一件包含算计的礼物。可它的主人从未用它害过什么人，少师剑专斩宵小，刎颈的信念大抵也是如此吧。
方多病注视着它，却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是罪人的血脉，他不会否认，将那人残害至此的人是他的生父，可没有人会因此怪罪他。他可以是方尚书和何堂主的儿子，是天机山庄的继承人，是那人的弟子，行侠仗义，匡正江湖。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剑也不能。可他方多病能站在这里，那刎颈，也应是无罪的。他与它，都何其有幸遇见那人。
不过这剑匣，他又多打了一个，想着等他老了，也用它把尔雅收起来，葬于此处，与众多神兵为伴，也不寂寞。
只是到时候，这世间，又只剩下他了。
走到了此处，那些回忆又止不住地涌上心来，与眼角的泪光一道，沉默着喷涌而出 。
扬州慢与悲风白杨结合方可压制碧茶毒，无论是无了和尚还是关河梦都这样说，只是效用却越发的差了。
方多病想，若他真有十年扬州慢精纯内力，是否就能救下那人了？但这没有意义，那个人哪里还等得起十年，就是一日，也像是从生死簿上偷来的一样。
只是眼见着情况日益恶化，明明未到冬日，那人裹着棉被缩在榻上却还止不住地发抖，他面上不显，却总暗道自己无用，一身内力，却连为那人驱寒都做不到。
直至那日，那人真的看不见也听不着了，他终于受不住，只能紧紧拥着那人，失声痛哭。
也是那日夜里，他与笛飞声二人坐在那人身前，看着好不容易安睡一夜的面容，又看向窗外忽明忽暗的月色，笛飞声说，他想试试。
方多病听懂了。扬州慢无法精进，笛飞声却想试试，突破悲风白杨第九层，是否会有奇效。
他们都知道这个办法或许可以破局，只是，过于凶险了。第八层突破时便是九死一生，若不是有那人相助，笛飞声或许早就死了。
可第九层的危险更胜当时，不足一成的几率，若非走投无路，他们都不想都不想赌。
可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说不准呢，是吧？
笛飞声抬眼望了望窗外的月，又垂眸注视榻上的人，闭眼起身，换了个屋子运功去了。
但运气，并不总站在他们这边。
内力逆转，直攻心脉——笛飞声终是停留在了去往至高武学的途中。可独独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的武学追求。笛飞声想救下那人，哪怕十死无生。
但笛飞声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局，或者说，这个念头早已不是第一次浮现心头。不然，又怎会早早地把金鸳盟圣令给了无颜，又开玩笑似的说，死后，葬在这方天地即可？
只是，次日早上，那人不安地拉着方多病，问他，那个和他下棋的“有钱人”去了哪里时，他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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