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浪是青黑色的,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在“佛彼白石”号的甲板上。李相夷立在船头,玄色披风被海风撕开凌厉的弧度,相夷太剑的红绸穗子缠在腕间,随船身起伏轻轻抽打着手背。
“少门主,金鸳盟船阵已成‘锁龙势’。”肖紫衿的声音裹着咸腥气撞过来,他手里的令旗被浪打得噼啪响,“单盟主说,午时三刻,以莲花炮为号。”
李相夷没回头。他望着远处雾里浮沉的敌船,那些桅杆上悬着的黑幡,像无数只展开的蝙蝠翅膀。十年了,从他十三岁握剑入四顾门,到如今执掌相夷太剑,单孤刀总说:“相夷,你眼里的光太烈,容易灼着自己。”可此刻他胸腔里翻涌的,正是那股非要烧尽邪祟的火。
舱门“吱呀”开了,单孤刀捧着个白瓷碗出来。莲子羹的甜香混着药味漫过来,他把碗塞进李相夷手里:“趁热喝,今日这战,耗气血。”师父的指腹蹭过他虎口的剑茧,比往常重了些,“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要信自己的剑。”
李相夷刚抿了口,远处忽然炸起三朵红莲炮。不是约定的午时三刻,早了整整一炷香。
“不好!”肖紫衿的令旗掉在甲板上,“是诈炮!”
敌船阵忽然变了,黑幡尽数降下,露出船舷后密密麻麻的弩箭。李相夷的相夷太剑刚出鞘,就见单孤刀猛地将他推开——一支淬了黑毒的弩箭穿透了师父的肩胛,箭尾的金鸳羽毛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追!别让单孤刀跑了!”肖紫衿举着张染血的纸冲过来,“他通敌!这是从放箭人身上搜的密信!”
李相夷的目光钉在那纸上。字迹模仿得极像,却少了师父写“孤”字时那笔藏锋的弯钩。可他没机会细想,金鸳盟的死士已像潮水涌上船来。相夷太剑在他手中绽开银莲,每一朵花瓣都裹着血,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听见肖紫衿的怒吼,却听不见师父坠海前那句被浪吞没的话。
当他终于杀开血路冲到船舷,只看见单孤刀沉入海面的背影,和那枚从师父怀里滑落的青铜莲花佩,在浪里碎成两半。
暗礁群忽然响起连环炸响。李相夷被气浪掀飞,相夷太剑脱手坠海,半枚刻着“孤”字的玉佩狠狠砸在他胸口。他在剧痛中望着燃烧的船骸,看见四顾门的旗帜被火舌吞噬,看见肖紫衿消失在浓烟里,看见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光——师父的笑、同门的呼喝、剑穗的红、莲子羹的甜——都在这场提前了一炷香的爆炸里,碎成了东海的齑粉。
冰冷的海水漫上来时,李相夷攥紧了那半枚玉佩。咸涩灌满口鼻的瞬间,他忽然懂了师父那句话——有些光太烈,烧尽了邪祟,也会烧尽自己。
咸涩灌满口鼻的瞬间,他忽然懂了师父那句话——有些光太烈,烧尽了邪祟,也会烧尽自己。
李相夷在浪涛中沉浮,相夷太剑的断柄还卡在掌心,铁棱磨得血肉模糊。他想起单孤刀总在练剑后,用浸了莲露的布巾给他擦手,说:“相夷,你这性子,是柄双刃剑。”那时他只当是夸他锋芒锐利,此刻被海水呛得肺腑生疼,才惊觉师父话里的重量——他这十年燃得太盛,像池子里拼命往上窜的莲,忘了根须早被淤泥缠得透不过气。
海浪将他拍在暗礁上,肋骨断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恍惚间,他看见单孤刀中箭时的眼神,那不是背叛者的仓皇,而是种近乎温柔的决绝。师父坠海前奋力抛出的青铜佩,在浪里碎成两半的弧度,像极了当年教他“莲花落”剑招时,特意放缓的收势——那是留给他的生路,用一场身败名裂的“叛逃”铺就的路。
“少门主……”
肖紫衿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气若游丝。李相夷转头,看见副将被两根断裂的船桅压住,腹腔的血在礁石上漫开,像朵正在凋零的朱槿。那封所谓的“密信”被血浸透,边角处露出半枚金鸳盟的火漆印,遇水后泛出诡异的蓝光——那是死士营特有的标记,师父从不与他们往来。
“是……是调虎离山……”肖紫衿的手指抠进石缝,“他们要……要斩草除根……”
李相夷忽然笑了,笑声被海浪打碎,变成咳血的哽咽。他想起总坛的莲池,师父总说“莲心苦,却能清心”,可他偏要练最烈的剑,用最猛的劲,以为这样就能护得住所有人。到头来,却连师父递来的莲子羹都没来得及好好尝,连副将最后那句话都没听清,连自己的剑都护不住。
经脉里的内劲开始反噬,像无数条毒蛇在啃噬筋骨。李相夷知道,“扬州慢”的根基断了,那个能凭一剑荡平半座江湖的李相夷,快要死了。他松开紧握断剑的手,任由那半枚刻着“孤”字的玉佩贴在胸口,与贴身的“夷”字佩隔着血肉相抵。
潮水漫过脖颈时,他最后望了眼东海。残阳正沉入海面,把浪花染成一片猩红,像极了相夷太剑的红绸穗。原来师父早把结局写在了那枚莲花佩上——莲花开得再盛,终有落时;光烧得再烈,终有烬时。
当黑暗彻底吞没意识前,李相夷感觉自己像片被浪打落的残莲,终于肯沉入淤泥里。或许这样也好,烈火烧尽了前尘,至少能让剩下的根,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悄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