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东城,镇西侯府。
“你说,有一个带斗笠的女子求见我?”镇西侯百里洛陈端坐高位正在擦拭着手里的刀,闻言有些诧异的询问道。
“是的,她现在就在门口等候,侯爷,这见还是不见?”下人点头想确认意思道。
百里洛陈想了想,“让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由院中走来一个身带白色斗笠的女子,她一身浅紫色衣裙,背上背着一个琴盒,这琴盒颇有些眼熟。
那女子走入堂中,取下了斗笠,百里洛陈一看清她的全貌,手中擦刀的动作一顿,转而放下手中的东西,想起身恭迎。
那女子却先拱手行了礼,轻言“晚辈落璃见过镇西侯,忽来叨扰,万望勿怪。”百里洛陈动作一顿,听明了她话中的意思,她这是在说,今日来此的只是一个作为晚辈的落璃,而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琴仙。
既如此,百里洛陈也没有再动,伸手往堂上右边的位置一请,“落璃姑娘言重了,不妨坐下再聊。”前辈相邀,晚辈只能不能拂意,落璃也顺从的坐了下来。
来上茶的下人应是个有见识的,看清落璃的模样后,压下满腔的震惊和激动,利落的上好茶水,下去后直奔后院而去。
百里洛陈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对她并不熟悉,第一次知道她时是由温壶酒接东君回来时提起,而后是东君在他面前提过几次,后就是世子爷捎话回来时也谈了一句,其余的皆是江湖传言和百晓堂的消息。
这次,倒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百里洛陈自问这一生阅人无数,不说能一眼就看清他人全部,但外在的东西看上一眼也是能分得清人的善恶的。
可她,他看不清。
她并没有特意隐藏自己,反而是大方的任由他观察,可看不清就是看不清,若不是这人年纪摆在那里,他都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老怪物了。
挥散脑海中愈加荒唐的想法,他与她并无交集,她此来为何?能想到的只有他的孙子了,百里洛陈开口询问道:“落璃姑娘此番造访侯府,可是来寻东君的?东君不住在此,在别院那边,我可以让人带你过去。”
落璃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视线直视百里洛陈,淡淡道:“晚辈此来寻的侯爷。”百里洛陈略微不解,她与他并无交集,她为何要找他?
“晚辈有一事想托付于侯爷,不知可否?”落璃的话让百里洛陈愈加不明,堂堂天下第一的琴仙竟有事托付于他?
而且,为何偏偏是他?
虽然心里愈加不明,但百里洛陈想到百里东君每次在他面前提起她时,那个一心信服的模样,也是少有,罢了,听听看吧!
“东君与我说过,你是他的朋友,既是友,有事不妨直说。”
百里洛陈能明显看到刚才那句话后,情绪淡漠的落璃有了一丝波动,就见她起身拱手言道:“晚辈想请侯爷护一个人,他叫司空长风,侯爷应是见过的。”
司空长风?他想起来了,那场抢亲风波后,与东君一起回来的那个少年,最近好像在东君那里,还是由世子爷派人从边境护送到那的。
想到那少年此次归来体内的伤,百里洛陈明了,“落璃姑娘放心,司空公子既在乾东城养伤,必不会有意外发生。”
落璃却是摇了摇头,这难道他猜错了,不是这个意思?
“晚些时候我需得向东行,此行践约结果不明,唯恐牵连身边在意之人,所以希望在意之人能有所护。”向东行?践约?牵连?结合起来意思倒是明了,但原因未明。
“落璃姑娘此行之事很是危险?”落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危险确实危险,但不是她危险,她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危险不在于我,而在于身边之人,我无法保证不会牵连他们。我情淡意薄,在意之人不多,东君有侯爷有镇西侯府,我不担忧;若风乃天下百晓的百晓堂堂主,无人敢动他,我亦不忧。”落璃停顿了一下,转而继续道:“唯独长风,他生来空空,去也空空,孑然一身亦无木可依,我只怕无人护他,牵连于他。”
话中之意明了,说得这般严重,恐怕她要做的事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她到底要做什么?竟会牵连身边之人。
百里东君,姬若风,司空长风,她倒是有心,在为他们着想,不愿牵连于他们。
“落璃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面对百里洛陈的问题,落璃沉默不言,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不是不说,而是不可说,谁也不能说。
这就让百里洛陈心更沉了几分,说了还好,说明这件事可控,可若是一点也不说,那便说明这件事不可控,甚至连她也无法预料后果。
要是这样,他只怕会牵连镇西侯府啊!
“落璃姑娘如何觉得本侯会愿意帮你?你已经是天下第一的琴仙了,世间第一人,连你都护不住身边之人,我小小镇西侯府如何护得住,落璃姑娘托付错人了。”在镇西侯府的安宁面前,他亦不能草率,哪怕他拒绝的是天下第一的琴仙,但只要镇西侯府不牵连其中,他无悔。
百里洛陈的话拒绝之意明显,有所求的常人听到皆会慌张一二,但落璃显然不是常人,她情绪不显,仿佛在意料之中。
转而继续开口道:“人一旦有了软肋,哪怕是天下第一亦不能无坚可摧,我亦然。我选镇西侯府不为拖其下水,只因为你们是最好的选择。”
百里洛陈不明,看着落璃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转身眺望着堂外院中的风光,清冷的声音带着哀伤,慢慢传来,“我所做之事有违天纲,惊世骇俗,一切在我,但人心难测,难免不会有有心之人颠倒黑白,牵连他人。到时,无论是东君,亦或是长风,皆逃不过陷害诋毁。”
“更何况,镇西侯府也没得选,因为人心已变,陷害诋毁罪名已经落笔,不过是未曾现于人前,未曾前往而来罢了。”百里洛陈心里一咯噔,猛地从座位上起身,直直盯着落璃的背影。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心已变?陷害诋毁?罪名已经落笔?莫非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这些事他从未告知他人,那位应该也不会多言,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还有,她如何知道那位的态度的?
向东行,所做之事有违天道,惊世骇俗,害怕有人颠倒黑白牵连他人,此事莫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她疯了吗?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如何得知罪名已经落笔这件事?”百里洛陈心里有了猜测,却还是不过确定,他需要更直观的证据。
落璃像是预料到他会这样问,侧头淡漠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入了神游玄境便可一梦神游,世间之地一瞬既到,我若想看想知,一梦一瞬既可。”
或许是落璃的眼神太淡漠了,百里洛陈无法从中看出她说谎的表现,而且,这样的大事,她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毕竟,哄骗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何况,他看得出,她是真当百里东君为挚友的,如此,她不会说谎,亦不会戏耍于他。
这样一想,百里洛陈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已经相信了六成。剩下四成,是因为他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亦或是亲身经历。
“我该信你吗?我能信你吗?”
面对百里洛陈的这个问题,落璃微微沉默了,而后慢慢开口,“我当东君为我此生挚友,我不是背信弃义陷害诋毁之人,亦不会哄骗戏耍于他所在意之人。我亲眼所见,案台之上圣旨落笔谋逆二字,圣印虽未盖,但也快了。”
这件事落璃并未胡乱声言,她确实用一梦神游去过天启城去过皇宫,本来只是为了查那两个暗河的杀手为何人所指使,没想到有意外收获。
她亲眼所见,那位亲笔书写,圣旨之上谋逆二字鲜艳醒目,虽然最后未盖下圣印,但既已落笔,说明那位心中已有决策,只是有所顾虑罢了。
而且,那一世中,这一封圣旨也是出现了的,甚至还由琅琊王箫若风亲自带兵来宣,押解一路暗河追杀,到了天启城若非多人相保,恐后果不堪设想。
这本应该是一年之后才发生的事,但因为她镇压天外天之事,那位恐怕已经坐立难安,就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自然需要提前布局。
镇西侯府首当其冲,如何避的过。
所以,她也不能等了,必须了结此事,不然就不但镇西侯府在前,其他不该现在发生的事,也得提前发生。
当断不断,恐有祸矣。
“侯爷,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此行势在必得,言说此事并不为相逼,不过是提醒侯爷防患于未然罢了。长风年幼,不该牵扯其中,落璃只求他日受我牵连之时,侯爷能护他一命就可。”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下去就没有意义了,所以落璃转身单膝跪地,诚恳的恳求道。
这是她第一次下跪恳求,为的是她心上所在意之人,值!
百里洛陈盯着眼前下跪之人,她可是继李先生之后最年轻的天下第一,亦是天下琴道的第一,百兵榜为首的琴仙,竟为一人向他下跪,只求他日护那人一命。
这情谊之深,光明正大,亦袒露无疑。
百里洛陈沉思片刻,还是上前扶起她,缓缓道:“此事我应了,但凡我镇西侯府在一天,司空长风便不会有事,我亦不会让他出事。”
落璃想再跪拜谢,百里洛陈却扶住了她,她没有跪下去,只能拱手相谢,“侯爷高义,落璃欠镇西侯府一命,他日有事,落璃在所不惜。”
只要她落璃在,无人能动镇西侯府,这话她说的,也一定会做到。
百里洛陈却是轻轻拍了拍落璃的肩膀,如长辈一般安抚着她,慢慢道:“东君与世子爷说你之时,我还不信,如何有人年纪轻轻便沧桑至极,心境暮老,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模样。如今见你,他们倒是没有说错,你啊!成熟稳重的一点也不像年轻人。”
此时的百里洛陈不像那个久经沙场,端坐高位的镇西侯,倒更像一位年长的长辈一样,让落璃心绪涌动。
她知道,这是百里洛陈接纳信任她的表现,亦是镇西侯府接纳她作为百里东君挚友的表现。
“或许,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年轻人。模样可以凝固不老,经历却无法掩藏忽略,这条路我走了好远了,该到终点了。”这是落璃能说的全部,她知道,百里洛陈听得懂。
他和李先生,古尘一样,皆是经历了半载人生的存在,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既然百里洛陈选择了信她,她亦坦诚相待。
“这条路不好走,不能不去吗?”果然,他明白了。
落璃摇了摇头,眼中浮现出一抹坚定,“三年前就该走了,已经耽搁很久了,再耽搁下去,一切就无法更改了。”
“罢了,去吧!应你之事,镇西侯府必然会履行。”百里洛陈知道她已有决定,劝不了了。
眼看落璃行礼后要离去,百里洛陈问道:“不去见东君与那司空长风一面?”
在百里洛陈的注视下,落璃只是脚步一顿,后是坚定的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话飘散在风中,“不用,我不会死,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天道也不能。”
落璃走后,在堂后听了全场的世子妃温络玉走了出来,盯着那落璃远去的背影,出声询问道:“父亲信那位落璃姑娘所言?”
百里洛陈慢慢道:“信与不信都没有意义了,她此一去,天启必乱。”想到猜测的她要做什么,温络玉就不明,为何要如此?
“她为何一定要如此?她是捅破那片天啊!此事一旦做了,她就是众矢之的,无论对错。”温络玉淡淡道。
“无论她做与不做,都是众矢之的,李先生尚且如此,她又怎么逃得过。李先生对箫氏有情,她没有,何况她心意已决。”百里洛陈却是心境澄明道,他看出来的。
“你是说,那位不容她?”百里洛陈却是摇了摇头,纠正道:“是他们都不容对方的存在,那位连我都容不下,何况她。风雨欲来啊!”
想起百里东君那边,温络玉忙问道:“那东君那边可要隐瞒下来,以他的性子,知道了可不会袖手旁观。”
百里洛陈摇了摇头,淡淡道:“瞒不住的,一旦开始,天下震动,如何拦。”
“难道就这样看着?”温络玉不明,若有所牵扯怎么办?
“让他去吧!东君若要帮她,我镇西侯府永远是他的后盾,事到如今,帮不帮她已经没有意义了。”听着百里洛陈的决定,温络玉叹息一声,“决定了?”
百里洛陈点点头,“就冲那丫头对东君的相信相护的那份情谊,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何况,我也想看看,她是否真能捅破了那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