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院中的虫鸣渐渐歇了,只有风掠过树梢的轻响,裹着几分凉意。
程大郎站在程嘉云的房门外,身影被廊下的灯笼拉得很长。他抿着唇,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眉头微蹙,像是在掂量什么千斤重的事。
几天前那个傍晚,杨一叹从这院里走出来时,他恰好在窗后看见了。那孩子背影挺得笔直,可肩上那点沉郁藏不住,连脚步都比来时慢了半拍,分明是带着失落走的。
程母后来和他提过一句,说见着杨家小子来找小云,当时他没作声,心里却转了好几个弯。这两个孩子自小相识,情谊原是不同的。难不成……是杨一叹说了什么贴心话,被小云驳回了?
他望着门板上糊着的窗纸,里面一片静黑,想来小云已经睡熟了。可那句在舌尖滚了又滚的话,终究还是没忍住要往外冒。
程大郎叹了口气,抬手,指尖悬在门板上,迟迟没敲下去。
他心里其实一直压着块石头——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嘉云。
这些年,她修炼越发刻苦,修为随着年岁疯长,眉眼间的锐气也一日比一日重,可话却越来越少了。白日里对着他们,她总能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脆生生的,活脱脱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要夸一句这姑娘性子真好。
可他们是从她扎着羊角辫时就看着她长大的亲人啊。她夜里对着她父亲的牌位枯坐的模样,她攥着剑在院中练到指尖发白的狠劲,她望着远方时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挣扎……哪一样瞒得过他这个做大伯的和她娘的眼睛?
这孩子,是把所有的沉重都自己扛了,只把轻快的那面亮给他们看。一想到这里,程大郎的胸口就闷得发慌,像是堵着一团湿湿的棉絮,喘不过气来。
说不定,她拒绝杨家那小子,也是怕走了之后,没人好好照看她娘,没人替他分担这家里的担子。
程大郎望着门板,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等天亮了再好好跟这孩子聊聊吧。
虽然程大郎猜的并不算百分百准确,但是从某个层面来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程大郎离开后,屋内被认为早已经睡熟的程嘉云却睁开了眼。
她将脑袋转向门的方向,似乎隔着门板看着程大郎离开的背影。
程嘉云的心中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可是她做不到将亲人丢在家里,独自出去闯荡。
她怕某一天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又是一尊冰冷的棺椁。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的暗纹,直到天光将窗纸染成淡淡的鱼肚白,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念头又按回心底最深处。
眼皮终于开始发沉,像坠了两缕棉线。她侧过身,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那上面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皂角香,是母亲前日刚为她换的。
窗外的风声渐渐远了,倒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哼着幼时听熟的调子。她蜷了蜷手指,指尖触到被角上细密的针脚——是母亲纳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格外扎实。
意识像被温水漫过,慢慢沉下去。那些藏在心底的念头、未说出口的话,都跟着坠入浅眠,像被月光冻住的溪流,暂时停了涌动。
睡意朦胧间,她忽然想起——
恋家的孩子是走不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