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寻着了“极好”的丹药,还让仙人为之哭伤,看着倒也是极好——
她是个劣根子,年幼时就因饥荒卖到了宣宗宗门。不过,对于那段历史,她已经是模模糊糊,仅记得当时一个穿白袍的人站在台子上一阵咕噜噜,而后断定“不行,不行,根太差了,她是个劣根子。”便让她在名上拜了玉清峰主李玄机为师尊,安排到玉清峰上当了个洒扫——开始负责上下山顶的石阶——不过,尽管那时每天跑上跑下,她也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师尊”李玄机。只能从山顶上下来的弟子口中听出对他的尊敬——那是个仙人,活了几千年。
“所有的修行者都能活这么久吗?”她好奇。
“不不不,师尊那是已达大乘,普通如筑基和你这样凡人差不多——小孩子,你问这干嘛?”
想到这,她有些恍惚。那句话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只记住了那么多。但在清晨引领她上山顶打扫师尊屋子的“师兄”却还记得极清楚,他用这打趣她“小丫头成美人了”。最后,他在院门口告退,吩咐了除正房,丹药房,其他地方都应打扫,因为要仔细,这活并不比之前扫石阶来的轻松。
这地方不大,也不奢华,一颗桃树便占了很大的地方。她打扫了半日,也不见师尊,便想要在这里驻驻脚,但最后到了离开的时辰,她坐着无聊的很,也没见一个人影。
她曾常在干完活无聊时坐在主楼木梯上,看着近旁的桃树摇啊摇,掉几片叶子扫一次,尽管一直看不到师父人影,但对于外面不属于她的热闹,她还是感觉在这里无聊的好。
但再后来,等她扫的多了,她发觉了,每次师兄总是在外面等着,也不说为什么。还听到了别人说,师尊是闭关了,就在那主屋里。这又让她不敢停歇了,每天匆匆来匆匆走。
“师尊为何不似他人腰间挂着东西?”
“师尊是仙人!腰间挂这么多东西干嘛?普天之下,谁能伤师尊?”
这是师兄对她说的,一直到前两日,她才忍不住偷了会懒,但在还尚未看清叶子是否落地时,主屋门却从内里打开——这件事到现在她还懊悔不已,那时候真是迷糊了,见了师尊也不行礼,师尊哪有千年的样子?就是两鬓斑白了些——还有,他的腰间竟然什么都没挂!
往日里的山上总是宁静的很,但今日闹出的动静活像一群山羊,是在庆祝师尊出关。她在后面跟着师兄,但最后,师兄向她摆了摆手。
说了句“小孩,该回去了。”
便迫不及待的融入热闹的人群中,世界的这一刻很是喧闹,让她又想起了那棵总是无风摇晃的桃树。
次日一早,师兄便传来了信,意思是接下来就不用师兄领着了,师尊醒了,便不必担心她搞砸一些事情。
于是,那是她第一次独自上了山顶,可不知怎的,她的心神不定还是让在楼上抚琴的仙人看了出来。
“不必紧张……”李玄机的意念通过无法理解的方式滴入她的脑海“小桃树很喜欢你。”
她看见桃树又动了动,晃晃悠悠,几片叶子落在地上——它有灵魂吗?也是,师尊是仙人,哪有师尊干不了的事情?
那一日,桃树的叶子落了又落,她扫了又扫,那些叶子总是在她扫完的那一刻又飘然落下,悠悠的,甚至还有片落到了李玄机的头顶。
她不敢再上台阶,便看着师尊笑笑,将那片绿叶轻放到桌台上。
一直到几日后,她才终于忍不住踮着脚上去,胡乱朝着空位子行了个礼,将那片绿叶偷走,想要塞进了袋子里。
“一片叶子罢了。”
一个凡人罢了。
李玄机笑笑。
更何况小桃树喜欢她。
自己也好久没有接触凡人了。
“照惯例,玉清峰每年都会给那些打杂的凡人一个机会。”
深夜,李玄机招来了几个管杂事的长老,问了一些他原本从不过问的事,但听着他们说来说去,却不知怎么就心烦起来。
起风了,桃树轻轻摇晃,枝子轻轻拍打,一片绿叶又落到了那桌台上。
“……你中意她?那就让她去吧,她那根子可劣的很。恐怕最多也就是到筑基。”
桃树摇晃,又掉了两片叶子,不知为什么,感觉它在欢喜,又在隐藏。
“……不就是陪你玩了两天游戏吗?”
不知怎的,李玄机看到他的小桃树晃了又晃,不少叶子直落了一地。
这些叶子在次日清晨又被她清扫的一干二净,她对昨夜的事一无所知,却也能察觉出一些异样——今天的叶子格外的多,但直到师尊说出了口,她才明白事关于她。
“但你仍要在这里洒扫,所有的规矩不变,每日还要挤出时间去大堂听讲。”
这的确是一个难事。
那时的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但自她成为筑基修士后的几个月里,她感到了极大的困乏疲累。
每日十多个时辰的忙碌让她无力支撑,所幸大堂大的很,几千人的座位,前面中间的位置自然不会有,后来,她索性固定到了后面最边角的地方。
没人会抢那里的座位,它的遥远甚至让人无法听清授课长老们的言语。
“最近几日总是下雨——”
“天天占着最后的位置在那睡觉,真亏了喂给她的那些东西。”
“一个劣根孩子,管她干嘛?”
雨淅淅沥沥,柔柔的拍打着瓷瓦,又顺之滑落,在点点雨珠中,透过半开的窗户,映出她瞌睡的影子。
模糊中,有人到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美人?还睡呢?真是晦气……长老说,你学了快半年了,让你出宣宗,跟着我们越过十万大山,去抓几个人——师尊那暂有别人接替,别想的太好。要不是长老说,你这辈子也就能出去历练一次——罢了,别闯祸就行。”
声音随雨点落下,滴在油纸伞上,渗入她的发丝。
“御剑跨过十万大山还真是省事,不然满山的妖魔鬼怪,不定哪时就命丧于此了,劣根子,你就在这客栈老实呆着,别乱跑。”
她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些人,自出了宣宗,劣根子便成了她的代名词。也是怪的很。她到现在才有所察觉,几日里,自己端茶倒水,倒是没着闲的时候。
不过,在那段时日,她倒是见识了不少新鲜东西,尤其是一个被层层包裹着的绿瓷瓶子,她问那是什么?对方只是拿它在眼前晃了晃——是一瓶丹药。也怪不得她,这些东西总是被师兄师姐藏得极好。
“这绿瓶丹药,可是世间最好的丹药,当然得这样包裹。”那人开玩笑似的说着,又将它层层包了回去。
“最好的丹药……师尊对我这么好,要是能选一个给师尊……”
所以现在,在雨中,面对他的师兄姐,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说
“我想师尊了。”
“哟哟哟……劣根子想她师尊了,谁是他师尊啊?那是你师尊吗?”
“告诉你,别再乱跑了——自己回去吧。”
她便被推了出去,只能独自一身慢慢摸到客栈大门,全身被雨水淋透。
而独自待在客房,她在竭力强忍的哭泣中,极小心的摸了摸她腰上的小囊袋——没掉,没丢——她好不容易找来的青丹药,得去找师尊,经历的奚落与屈辱,让她在阴雨绵绵中思念愈烈。
“师尊从来不会这样,师兄也是。”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是凡人的时候还好好的,成了筑基修士反而开始这么不招人待见。
她又想起了那颗桃树,摇啊摇。
落叶再次落到了李玄机的头上,它有怨念,她离开的时间跨越了一年,已经一年了没见她了,或许是来这里的其他打扫者太过古板,在那群当时归来的低层弟子说,她死在了抓人的过程中后,小桃树就一直这样。不过李玄机并没有在意,这很正常——只不过是个小筑基修士罢了——桃树的枝干却又动了动——这是骤然而来的欢喜,还有担心。
很奇怪,很奇怪,李玄机从小门跨过,玉清峰上罕见的热闹,闹出的动静活像一群山羊——他们围观着——一个穿着及残破的,依稀能辨出是宣宗服饰的人儿,慢慢的,一步一步向上走,直到快歪倒了,他的三弟子猛然闯出,将那人抱了起来。
“师兄……”
她被送往了住处——后来,醒来第一眼被看到了她的师兄。
但她得先去找师尊——把那个宝贝,那瓶青丹药给师尊。
在那里,只有师尊一人——她第1次看到师尊的脸如此严肃,阴沉。
“师哥师姐们没有抛弃我,是我先走了,一个人跨了十万大山。”
“……为什么……师尊……听别的师兄说,这丹药是是件世间极好的东西,我就想快点给师尊……”
李玄机看了看跪着的她,又看了看台桌上青色的,带着裂纹的丹药瓶,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长久沉默。
“……回去吧。”
最后,终究只是吐出了这话,然后,看着眼前那人晃了晃。
“……师尊,我想你了。”
这让这个仙人的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拨动了,桃树摇晃悠悠,却并没有落叶。
“……过几日……不要忘了,照常来这里洒扫——对了,这药是极好的东西,不要和别人说。”
李玄机听到了她近乎激动的回应——她走了,但她的师尊却在那又坐了好久,才慢慢踱进丹药房,拉开了柜子——满满的都是丹药——红瓶子,紫瓶子,却不见一个绿色,让李玄机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另一个空柜子,在那丹药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便向着大堂走去——
“她啊,那时候总是在那后面呆着,我也没去那转过,但那课应该是没好好学的——听那帮弟子说,她总是睡觉。”
的确是睡觉,几日后的她在得知师尊亲自授课后,便在洒扫后急冲冲的过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己开始磕头,流口水。
和之前一样,只是现在时不时有些目光看向她。
然后,她感受到了有人抚她的肩膀,让她猛然惊醒——是师尊!
她不知道师尊是为什么绕到了后面,只是让她在放课后等他。
无数盏长明灯灯火不熄,但所有人的离开却让她像自己面对十万大山的黑夜一样恐惧。
“师尊……”
“……从今日起,为师为你补课。”
…………
“你可知丹药是何物?”
“十万大山都是一些妖魔,天生神力,自然不必用丹药。”
“那丹药的分级——如紫瓶中的紫丹,红瓶中的红丹,都是极好的丹药。”
“那师尊,我所给您的丹药……”
“……那是最上等的——你平时很少与那些弟子交谈吧?除了三弟子,没人理你?”
外面,黑夜静静的,她在这里的苦学并没有持续多长时日,众人的议论与猜测终于让她难以忍受,每日洒扫与夜学的劳累让她无法支撑。
但最古怪的,是她师尊的突然态度转变——师尊好像突然有什么事情,几日延误,最后几月了,似乎已经把这事淡忘。
后来的时候,师尊还说她天天太劳累,不顾桃树的反对摇晃,将她调到了玉清峰守门的地方。
但她每日还是去的——完成守门值班,上山顶——在那里找师尊,扫叶子。
但后来的时候,师兄却找到了她。
“你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的吗?”
“师尊是能活万年的,而你最多活百余岁。”
“记住,对于仙人而言,每一次和普通人的感情深入,无论它是不是师徒情,在不久后,都将是一个难以承受的东西。”
“你能从师尊的态度都看出来——他并没有让我说这些,但你应该也清楚了。”
这终究让她沉默,师兄在宽慰她之后离开,留下她彻夜难眠——第2日,她没有再去山顶,而是静静的坐在石阶上,那是她刚来时的职责,似乎已经很久了,但对于他们而言,的确还是不久前。
山林翻涌,云上的雨滴在淹没了泥土的气息——又好几月了,师尊带着那些弟子们去了什么仙门卖珍宝的大会,倒是把她留了下来。
她从石阶上站起,这几月的她没人可找——师兄也跟着去了,只能天天与孤独作伴——或者想想师尊。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高层修士会功法,自然不用再爬山——便全都是那些人了——她不想管他们,她想先去找师兄——但最终还是引来了她的注意——那群低级修士,似乎很气愤。
“那帮宣屏峰的人,就是看我们不顺眼。一个宗门还搞内斗,抢了师尊好不容易要下的仙书……”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现在应该都上山了,估计得气的不行。”
犹豫着,徘徊着,她反复回味着他们所说的,宣屏峰……她似乎下定了某些决心。
这让她停了停,她想走过去再询问细些,却在还未到达时看到他们一哄而散。
那些人躲开了她,绕着她上了山——似乎很恶心她——他们去了玉清峰主李玄机的住处——在那极外面的地方,模模糊糊的看到院子里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与桃树——李玄机在抚琴。
“这群人总是这样,仗着师尊你脾气好,天天拿这拿那。”
“……给他们吧——小事。”琴声铮铮,戛然而止,李玄机透过开着的门,似乎看到了她的身影在很远的地方晃了晃,在犹豫,在徘徊。
而后消失。
看来让三弟子对她说的有些效用——也是因为那日跨越十万大山送丹药的事,让他只能用这个方法—李玄机感到了自己真对她这个短命者的动了情谊。
但桃树的摇晃,隐隐的不安,确实让他感到了些奇怪,便在炉台上上了炷香,在雨水噼啪的夜里休息去了——但第二日,香折了。
天气极阴,冷的发寒,外面却是在骚动——他再次跨出了门,他等着山口处的人群慢慢向上涌来。
所有的玉清峰弟子应该都来了——他的大弟子为他打了伞——他看到了认识的,陌生的,但却没有看到她
而透过人群,他看到了中心的部分——那是宣屏峰几个低级修士,拉着个板车——板车上有东西——是她!
这让李玄机终于有了动作,他被雨伞掩着,慢慢向下。
“我们师尊说了,如果玉清峰主感觉对几日前的事不满,不必派一个什么筑基修士来理论讨要,我们亲自送了即可,免得在羞辱我们。”
李玄机看着那本仙书被双手奉上,但慢慢的,慢慢的,他走向了板车——是她……伤口被雨水泡着,整个板车面己被血染红,她看到了李玄机,嘴里突然开始呢喃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低下头去。
“……想……师尊……想师尊……了”
“轰——”
雷声在玉清峰顶响彻。
他的脸色终于凝滞,没有人知道她说了什么,能让一位仙人在瞬间沉默。
他撞开了为他撑伞的大弟子,轻抱起被雨水淋透的她,所有的人都避开他,所有的人都跟随他奔向山顶。
一路无言
他抱她闯进了主屋,将她轻轻的放在床上。
所有的红瓶紫瓶都在众人的动作中摆在靠床的桌子上。
李玄机看到了,她的手向上抬了抬,却最终无力向下落去,他在那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他看向她的脸——她在看那些丹药,脸上有些犹豫,又有些挣扎,停顿了很长时间。
李玄机瞬间清楚。
门外,所有的人淋在雨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师尊终于露出癫狂从主屋里跑出,他的身上已被血浸染,在丹药房门口歪倒又爬起,跌跌撞撞的拿了个绿瓶子跑了回去,他们等待着,雨水翻涌,这时候,桃叶纷纷掉落,——后来的时候,宣屏峰峰主从弟子口中知晓其事,认为事情极其不妙,便上门赔礼——看到了那花叶全部掉落——棺椁因花叶堵塞而无法运出——看到了李玄机,他坐在木梯上,鬓发全白,他的腰间挂了个瓷瓶子——青青的,有几条裂痕——里面是几颗极普通的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