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路上车流熙攘,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车内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若是辛励在的话,此时必定已经小毯子盖上、小呼噜打上,睡的香甜了。
可他妈妈却没那么轻松自在了。
自那天辛励拿了房本给她看,指节上耀眼的钻石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就知道这件事终于是摁不住了。
那天她故意失态,一是为了探一探儿子的态度,二是她实在惶恐。
亲如手足的家人,关系热络的朋友,一朝知晓,必定是像见了怪物一样,从亲的热的,瞬间变为横眉冷对,嗤之以鼻。一传十、十传百。任你再大的能耐,最终也会淹没在口水里,被舆论压弯了腰。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守寡二十载,从如花年纪到垂暮之年。被嚼的舌根子实在太多,她自己都麻木了。可是她的儿子才初出茅庐,眼看事业正好,这明媚的一生也要重走一遍自己的老路么?
辛妈妈如坐针毡,却还要强装镇定。她故意偏过头去看早春争艳的花,桃花红、杏花白,再多彩的颜色也提不起她一丝一毫的兴致。
一路缄默,车子稳稳停在辛妈妈小院的门外。
辛妈妈也不虚与委蛇,停稳就欲下车,阳茗眼疾手快,锁住车门。
辛妈妈简直给气笑了,她没好气地说道:“堂堂大总裁,也玩小孩子这套。”
阳茗端着温和的微笑,语气尽量放的柔和,姿态谦卑,安抚道:“阿姨,您别急。我也是怕您不肯理我。”
既然躲不过,那就不必躲了。辛妈妈双目圆瞪,侧身直视阳茗,说道:“好啊,既然你坚持,那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阳茗递给辛妈妈一瓶水,劝说:“阿姨,您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
辛妈妈低头接过,手伸到一半就顿在了半空。阳茗右手上同样带着一枚戒指,戒指上刻的玫瑰形状和辛励那枚一模一样。
“你故意用右手递给我水,这是示威么?”辛妈妈冷觑过去,最终还是没有接下那瓶水。
“不是示威,是承诺。”阳茗回答。
她冷哼一声,不再讥讽。
沉默半晌,她像是泄了气般,叹出口气,缓缓说道:“这事让我心里发慌,比辛励爸爸死的时候还慌。我口不择言了,你别跟我计较。”
阳茗柔声安慰:“不会。我理解您的心情。小时候,我俩被迫分开那会儿,我也是这样惊恐的。”
“矿泉水凉,进屋喝杯热茶吧。”她的声音低落下来,显得有些沙哑。她拉开车门,自顾自走进大门。
阳茗亦步亦趋地跟在辛妈妈身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中年女人。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驼色大衣裹着娇小身形,腰板笔直。走起路来有些迟缓,膝盖处微微弯曲,可能是有关节类的毛病。他记得辛励提过,他妈妈是老师,为了贴补家用,经常下了班还要去代课兼职,想必关节老化和声带嘶哑都是经年劳累攒下的毛病。
初春季节,万物生机,但是风还带着些冷峭。
辛妈妈的发丝被微风吹拂,飘起几缕发丝,他看到她的鬓角处,已经扬起几根白发。辛妈妈打开大门,侧身让他进去。她抬起眼皮看他,眼角处也堆起几根皱纹。
阳茗乖乖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辛妈妈布置茶点。
上次来,他紧张的要命,根本无暇顾忌其他。此刻,他左右无事,倒是有心情环顾起四周。
门口处的沙发笨重,主位软垫已经下陷严重。电视尺寸很小,还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墙上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郎才女貌,中间的小男孩嘴角扬着深深梨涡,笑的欢喜。照片的四边已经发黄,板板正正的嵌在相框里。相框下方的矮柜上,铺着蕾丝小花布,那种蕾丝花纹的样式他只在年代戏里见到过。
房间虽显陈久,但是里里外外无一处杂乱,物品绿植全部整整齐齐,收拾的一尘不染。
不难看出,这些年来,房子的主人纵使经济拮据,却从没破罐子破摔过,始终积极面对、努力生活着。
他眼前似乎浮现出,年轻时的辛妈妈,花容月貌、意气风发。本该琴瑟和鸣、恩爱和谐的一家三口。突逢变故,她一个娇弱女人,甚至来不及痛哭就不得不扛起家庭重担,独自抚养儿子。为了白银几两,整天忙里忙外,脚不沾地。
偶有崩溃时刻,也只敢在夜深人静、孩子熟睡时,对着相框睹物思人,垂眸落泪。
思及此,他的眼前又隐约浮现辛励的笑脸。那人身处什么环境,总是能够很好的自洽。永远说服自己,生机勃勃。
这两母子,逆着光走来,周身不染荆棘,一如明珠般夺目。
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打断。辛妈妈端了茶盘从厨房走出,阳茗倾身接过,扶着辛妈妈坐下。
他起身倒茶,双手奉上。“阿姨,您暖暖身子。”
辛妈妈接过热茶,盯着茶盏上方的白色雾气升腾,眼神放空。她似乎陷入了远去时光的追忆中,声音空灵起来。
“那年你们都小,相爱也不知真假。我理所当然的反对。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我确定我做的是对的。”
“后来,小辛高考、大学、工作,一切顺风顺水。人人都夸我有个好儿子,让我省心。可我知道,他始终放不下你,他床底下有个小箱子,一直藏着。我早就知道。”
“我看着他辗转反侧、空洞眼神,哪个当妈妈的不心疼呢。那天,他领着你进门,笑的花一样,没心没肺。我感觉又回到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的。”
“这孩子没有爸爸,你确实对他很好,我不忍心让他也失去你。就同意了。”
她突然抓住阳茗的手,声音也激昂不少。“我同意和别人同意是两码事,你懂么?”
“我自己这辈子,饱受长舌妇欺凌,那帮人恨不得见你的笑话,添油加醋。眼神像腕骨一样,又冷又疼。你想过么?你家大业大,只手遮天,可他不是。”
她放下茶盏,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两只手攥着阳茗,那么用力。
阳茗感到手腕处隐隐发疼,忍着不吭声。
她红着眼眶,声音也颤抖。“他不比你,有钱有势。哪天你玩腻了,他就是一条丧家之犬,有家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