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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总是清净而洁白,胡同里悠悠扬扬的吆喝声,青瓦白墙。时常有跑来跑去的孩子,身上是棉褂子和肥腿棉裤,可能还拖着半截鼻涕,两个红扑扑的脸蛋,手里攥着一串糖葫芦或是半包糖炒栗子,吧嗒吧嗒 地追逐,惊动几只麻雀,扇着翅膀,淅淅索索掀起飞扬的洁白的雪粉。
雪晴的天气,总是凌冽而简练。
松天硕穿着短褂,鼻子冻得红红的,跑了两圈,呼出一口热气,在院子里扎马步。
打水,打拳,吊嗓子。
松天硕十七岁的冬天是简单而重复的,倒仓期刚刚结束不久,他需要些时间缓缓,就在这个不大的四合院里手指戏班子用的锣鼓家伙,自己练练功。
白天去学校上几节课,有时遇上合适的演出,师傅会派他上场跑个龙套,当个配角。松天硕已经很知足了,尽管他也很羡慕那些已经能当台柱子的大角儿们,他看见台上光彩夺目,彩旗缤纷,扮着大花脸穿着蟒袍走四方步,戏台下人频频叫好。
在台侧猫着的松天硕常常看得发愣。
十七岁,倒还不脱孩子稚气,但心里已经藏了一座象牙塔。
正打着拳呢,门边传来叩门的声音,松天硕放下架子,跑去开那扇吱吱做响的木门。
打开门一看 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条牛仔裤,白衬衫搭一件军大衣,真是奇怪的混搭。五官清逸硬朗,气质儒雅而坚定。
冬天的白太阳给他披了一层淡淡的光辉,寒冷给鼻头和脸颊带来了淡淡的冻伤,松天硕眯着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他朝松天硕微微笑笑,放下手里的东西。
“您好,我叫宇文秋实。”
宇文秋实是来借宿的。
师傅介绍他来租空屋子,和松天硕同住这一个院子,了解了他的来意后,松天硕显得有些无措,不知道是该烧水给他喝,还是带他认认屋子。
他看看宇文秋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有力而修长,高挺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还有他随身带着的一大摞书,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个读书人,大概很有文化。
松天硕挺羡慕他的。
自己泥胳膊泥腿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宇文秋实整理着东西,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听你师傅说,你打小学唱戏?"
“是,娃娃腿。”
“很有毅力,将来一定能当台柱子!”
“您过奖,我先老老实实做人吧。”
“别那么生分,咱俩应该一边大,”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就在北京念大学。”
大学生啊,真厉害,怪不得说话文绉绉的。松天硕挠挠脑袋,咧开嘴笑笑。
自己高中的课业不知道落了多少了,明年的高考,怕是能考上大学都谢天谢地了。
宇文秋实在自己那件厢房里收拾东西,竖起耳朵悄悄听着窗外松天硕吊嗓子传来的声音,一板一眼,平仄分明,嗓子干净透亮。可能因为倒仓刚刚结束,有些暗哑,给唱腔挂了味儿,反倒给那些唱词添了彩,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宇文秋实抬抬眼镜,抿嘴笑了。
北京的夜晚总是很静谧,尤其是在冬天,只听得见雪从树枝上簌簌落下的声音。松天硕有熬夜的习惯,说是为了看书学习,但实际上老是逃出去,在小摊贩那里买烤白薯。当他捧着两个滚烫的烤白薯进入院门时,发现宇文秋实正捧着一本书围在火盆旁看着。
火光在他的脸和书上印上了一层温暖的红色,他的鼻头被冻得有些通红,但仍然接着月光和火光仔仔细细的读着那几行字。
松天硕看见有人,急忙把烤红薯藏到身后。发现不是师傅后 ,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塞到嘴里,自然的走到宇文秋实旁边坐下,掰下一块儿递给他,看他在看什么书。
他在看一本有关诗词的书。
松天硕有点为自己逃了课业而内疚,但看着宇文秋实看书,他其实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满足感,感觉在看书的时候,他整个人显得舒适而放松,而不像白天那样端着架子,感觉有点油滑。
松天硕突然有点想问问他,你在书里能看见些什么,和他在书里看到的一不一样。
“你是研究古诗词的吗?”
“不是,我是学戏剧的。”
“戏剧?就是我唱的这种吗。”
“东方的算,西方的也算。”
“真厉害。”
“大学生嘛,不都这样。”宇文秋实被他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都,揉揉鼻头看着他,“你今年17岁,明年也是考大学的年纪了。”
“我?我觉得我考不上大学。在师傅这儿跑跑龙套,有碗饭吃就行了。”松天硕专心致志的对付着滚烫的烤白薯,没心没肺的朝他笑笑。眼睛瞟了瞟他手里的诗词书,把第一句诗嗫嚅着念出来。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诗文怎么写的跟大白话一样。
“瞎说,你一看就聪明。”
宇文秋实一脸不可置信,他觉得松天硕实在是灵泛的好表演苗子,规规矩矩,活泼敏锐,光那一身童子功就够他羡慕了。
“文化课不好,我最多就是认识两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
“胡说,这有什么难的?那么难的唱腔戏词你都记下来了,这几个字词跟公式难得倒你?”宇文秋实哈出一口白气,眼睛亮亮的看向松天硕,“没事儿,以后我久住这儿,我教你。”
语文秋实的鼻头红红的,他带了一个很老式的毡帽,衬的皮肤很白,眼睛很亮,鼻头有一点红,哈出的白气扑在松天硕耳朵旁,带来一点点湿润的气息。
松天硕没拒绝,点点头。
两个人依偎在火盆旁看了一夜的诗书,
松天硕念着,宇文秋实给他解释。
宇文秋实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忘了。
他只记得,
那天晚上月亮很漂亮。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淡而重复,松天硕早上起来在雪地里扎马步。
宇文秋实也跟着早起,没课时就在西厢房里攻书,然后给松天硕补补功课,再给他讲一些天南海北的杂广的知识。
在西厢房手里看的书是西方戏剧史,东方戏剧史,《美的历程》,还有一本本的古今中外的话剧,有时候看到兴头上,也会学着剧中人的样子来上那么两句,沉浸地把自己带入那个场景中,去感受他们的神魂身心。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他扭头总是能看到窗外的松天硕迈着四方步,嘴里边念着的是古典优雅的唱词,戏腔沉稳而干练,腿上有时还会绑几个沙袋,俊朗的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或是苍凉悲壮。
他感觉到他的灵魂在宇宙间游走。上演着一出人世间再渺小不过的戏剧。就像此时此刻,一只蚂蚁正搬着一片叶子匆匆路过,无人在意而伟大壮丽。
他演尽了人生种种,世间薄凉。
此时此刻的松天硕已经成为了戏中人的一部分,而这部戏也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这样的人才配演戏。
宇文秋实默默地想,狠狠的发了一会儿楞
“我今天晚上没课了,带你去看电影,去不去?”
那天下午宇文秋实从门外窜进来,咧着嘴笑着,抱着一摞书,手里夹着两张电影票。
“但我今天晚上还有晚自习,过两天还考试呢,我复习到那儿还剩两个题……”
在宇文秋实的监督下,松天硕渐渐习惯了回归到好好学习的日程当中,不然放在以前翘晚自习这件事儿应该是没什么含糊的。
“哎呀急什么,努力的人不伤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松天硕没有不去的理由,相处下来,他好像才是那个更加内敛的人,相反,宇文秋实反而表现出一种带着深厚底蕴的儒雅的淡然和幽默,这个年纪的他显得老成而活泼。
那是千禧年之前的电影了,叫《霸王别姬》。松天硕听过霸王别姬这出戏,也很感兴趣。只是他不常去看电影,坐在宇文秋实旁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但是当看完这个电影后,他仍然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之前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所唱出来的戏词一句承担着一个人这么多的感情,以及一个时代如此重大的使命。
两人慢慢走在回家路上,大雪掩盖了地面,刚刚接通的路灯照耀在胡同里,很安静,听得见雪地鞋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是传来两个晚归的人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从身旁一闪而过。两人都把脸埋在厚重的围巾里,带着一个冻得红扑扑的脸。
宇文秋实看完之后反而一反常态,只是带着淡淡的表情在冰冷的空气里走着。反倒是松天硕一直叽叽喳喳,想要说他在这个电影里看到了什么,多么莽的霸王,多么痴的虞姬,戏里戏外百态,他有许多情感想表达,但是又不知道这些情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你在大学学的就是这个?”
“算是吧,触类旁通。”
“真牛*。”
“哎,小孩儿不许说脏话。”
松天硕只是觉得说脏话是对一个事物最高程度的认可。
“那假如你要演这场戏,你要是想做霸王还是虞姬?”
“我要是演虞姬,那观众不都得吓跑了。”
“正经的。”宇文秋实拍了他一下。
“我想演程蝶衣。”
“为什么?就为他一生坎坷,经历了那么多苦痛,眼睛看了那么多虚伪善变,最后为了干净和初心不苟活在这肮脏的世间,毅然寻死?”
“您高深了,我哪儿想得到那么多。”
松天硕挠挠脑袋笑笑,扭头看向宇文秋实,在白雪的掩映下,他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单纯到无坚不摧的光芒。
“我也想用他的那种方法算一辈子。”
对一件事物,对于某个人,
少了一年,一天,一个小时,
都不算一辈子。
宇文秋实笑笑,点点头。
一阵沉默,
恍然大悟算是最高级别的认可。
宇文秋实的空洞的思考状态被打破,瞳孔变得具有形状,似乎想说非你不可的,似乎一个想要触碰,但在将要触及之时猛然停住,忙不迭的收回手,暗暗自嘲情难自已的眼神。
松天硕很少问他的过往,因为似乎隐隐约约感觉他有点回避这个话题,宇文秋实也很少主动提起。
可是在那天后来的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讲他一个人到北海公园里看书,讲他在别人那儿淘的一件东北式的毛毡帽子,讲他偷偷在文化课时看戏,讲他一个人跟院子里落叶的梧桐说话,满地金黄。
就像喝醉了一样,就像说胡话一样,天南海北,不着边际。松天硕知道他是清醒的,他只是需要一个空间,同时包纳他的才华和混乱,包纳他因为渊博而无人去发掘的孤僻,包纳跟一个一起在洒满月光的雪地里聊一夜毫无关联的东西的空间。
一个像松天硕一样的空间。
“松天硕。 ”
“嗯?”
“我给你写了一出戏,你演不演。”
“能演我就演。”
“不问问什么戏?”
“我相信你。”
“那要是写的不好怎么办?”
“演,你不可能写不出好东西。”
“那我在台下看着你,到时候台上的角儿必须得是你,别人演的我都不看。”
“这出戏是你写的,谁演都一样。 ”
“我偏要你给我演,这是为你而写的,要不是你,这出戏就就不再是这出戏了。”
他执拗得像个小孩。
松天硕听不懂,但还是默默挨他更近些。
雪咯吱咯吱的响。
他们一起度过了北京的冬天,北京的冬天很漫长,很平淡,平淡的像四合院上方的晴空,漫长的像一首连绵不断的情诗一样。
从那以后,宇文秋实常常拿着笔涂涂改改,修改他写的那个记不像京剧也不像话剧,总之是不符合任何一种戏剧体制的剧本,而松天硕有时候会吐槽他改了改,删了删的戏份,但还是会按照他的更改来演这个主角,因为好像不论怎么说,他的改动都是有理由的。
宇文秋实还在剧本里给他埋了一条暗暗的感情线,尽管已经非常隐晦,但是每当松天硕念到那段台词,演到那段戏的时候,脸总会不由自主的红起来。
他这幅样子搞得宇文秋实跟他对词的时候也一直结巴。
都没找到女演员呢,脸红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宇文秋实总是会尽力想去刻画一个适合他的女演员,所以说在剧本中对这个情感线的女主的描写总是删删改改。他想捏造一个完全和他性格相符的一个形象,只要他发现在对此过程中和松天硕的性格不相契合,演着演着不合适,又变成另外一种性格,搞得松天硕每一次看见他在改本儿就会调侃他,
“今天你又打算让我爱上谁啊?”
宇文秋实笑笑,不可置否。
松天硕感觉,这个被修改的连名字都没有定好的女主,越来越符合他的性格,似乎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爱人。
这个形象的背后是作者的灵魂,
是从宇文秋实身上剪下来的无数个光影碎片组成的一个完整的剪影。
春天来了,天气开始回暖,冰雪开始消融。如果不是门外传来的一声巨响,松天硕觉得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好的春日晴天。
“宇文秋实,你今天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进院门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儒雅的老太太。看年纪大概40多岁。披着披肩。戴着金丝眼镜,像是知识分子才有的装扮,只是她的表情和她的装束实在不符,她看起来有些刻薄。
“妈,我是不会回去的。”
宇文秋实提着一大包书回来,身上还带着洗碗工带着的围裙。
“我辛辛苦苦养育你成人不是为了让你到什么戏剧学校里边儿去学什么乱七八糟的戏剧的。你去馆子里给人家刷盘子,对得起我和你爸养育你这十八年吗?”
“我说了我不要家里一分钱。”
宇文秋实显得很顺从,但只是自顾自的干着自己的事,似乎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感到一丝不堪。
“你们年轻人倒好哈,去追求你们所谓的什么梦想,我们还能害你吗?”
大概是她的妈妈吧。松天硕刚刚跑完龙套回来,身上还穿着戏服,脸上还画着丑角的油彩,不知道该怎么插嘴,默默的想要走开。老太太瞥见了他的身影,冷笑一声,声音更大了。
“跟这样演丑角下九流的待在一起,你也不嫌他寒碜,你跟住在耗子窝有什么区别?”
“他是我的主角!”
宇文秋实毫无征兆地暴怒,手上的书重重地摔到地上,松天硕被吓得愣在原地,他从没见过宇文秋实这样的神情。
“还是你的主角呢?你写的剧本有人看吗,不要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去把自己想成世界的文豪大家了,你没那个本事。”
“我已经帮你交了退学证明,你乖乖回来继……”
“你凭什么替我做主!这个学校是我考上的!我自己努力考上的!没有走一点关系,没花你们一分钱!”
他像一头暴怒的豹子。
“你嘴里老说钱这钱那的,多俗套,但确实有了钱,可以毫不费力地做成一切。”
老太太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这实在是书本里反派才会说出来的话,但她似乎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这和她温文尔雅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可比松天硕身上的扮相还精妙的多。
宇文秋实红着眼睛,气地颤抖,但在短短几秒后,他低下了他倔强不屈的头颅,非常果断的跪了下去。院子里的地板是青石砖的,青石砖和骨头碰撞的声音非常清脆。
他明白现在的处境已经容不得他再高傲。如果说他再次倔强下去的话,他会永远的错失追求理想的机会。
“我求您。”
这个充满着骄傲和自尊的人,为了他的象牙塔,弯下他的双膝,恳求他的母亲给他一个追求的机会。
松天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快,突然就窜过去,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宇文秋实。
在他心里这样的人他不该跪。
反倒是松天硕扑通地跪下了,动作显得很熟练,就好像是无数次唱错词儿被鞭笞时跪在做祖师爷牌位前反省一样不痛不痒。
“老太太,他确实很有才华,他的写的也是我,我很感谢他,我不知道有一个剧本儿还能以我为主角。我想让他这个剧本儿继续发展下去。”
“你?”
老太太的笑声听起来非常愉悦,松天硕听不出来这份愉悦背后深深的讽刺和蔑视。她以一种绝对的凝视凌驾于这个谦卑而真诚的人之上,就像人面对一只蚂蚁。
在宇文秋实的眼里,这个场面,
跪着的人比站着的人更加珍贵。
松天硕脑子里全是如何把宇文秋实留下来,以至于到最后宇文秋实是怎么回到屋子里,自己又是怎么关上大门的都不知道。
看着老太太甩下的一沓现金,沉甸甸的,摸着扎手,松天硕为自己白天的行为感到有一些冒昧,也许他将他引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上,突然意识到这个小院儿不应该是宇文秋实的归宿。
松天硕替他感到不值。
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他身上所携带的温良和渊博都是因为他的家庭环境为他带来的充足的教养和广阔的见识。
松天硕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和龟裂的手,只是心疼 他不是该过这种日子的人。
宇文秋实好像跟他说过这个鲜花和面包的隐喻。很显然宇文秋实选择了前者,在可能没有面包的基础上选择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