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国的产业工人,C国的无产阶级,没有比我们的历史更长了,没有比我们经历的风雨和灾难更多了,煤矿工人的天塌了吗?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现在能站在这儿看那老炭柱,就是证明。我们的天塌不了!过去塌不了,将来也塌不了!!”
局长继续说道: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搬着指头算算,C国的,世界的,工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怕难,我们早断子绝孙了!”
“但社会和科学都在发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为我们想办法,这办法现在想出来了,我们有希望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走出黑暗的矿井,在太阳底下,在蓝天底下采煤了!煤矿工人,将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这希望刚刚出现,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沟那几根冲天的大火柱!但正是这个努力,引发了一场灾难,关于这个,我们会对大家有个详细的交代,现在大家只需明白,这可能是煤矿工人的最后一难了,这是为我们美好明天付出
的代价,就让我们抱成一团过这一难吧。我还是那句话,多少辈人都过来了,天塌不下来!”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布莱克对局长说:“你和我父亲,认识你们两人,我死而无憾。”
“只干,别多想。”局长拍拍布莱克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四号井主巷道爆破工程开始一天后,布莱克和极速生并肩走在主巷道里,他们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
极速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讨厌矿井,恨矿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但现在才知道,我已同它溶为一体了,恨也罢,爱也罢,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们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布莱克说,“我们毕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阵亡吧。”
他们沉默下来,同时意识到,他们谈到了死。
这时水晶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红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顶说。
“天啊,什么时候停的通风?!”极速大惊失色。
“两个小时了。”
极速用对讲机很快叫来了矿通风科科长和两名通风工程师。
“没法恢复通风了,红工,下面的通风设备:鼓风机,马达,防爆开头,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
“你他妈的混蛋!谁让你们拆的,你他妈找死啊!”极速一反常态,破口大骂起来。
“红工,这是怎么讲话嘛!谁让拆?封井前尽可能多地转移井下设备可是局里的意思,停产安排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拆上来的设备有上百万元,就落你这个鳖孙一顿臭骂?!再说井都封了,还通什么鸟风!”
极速长叹一口气,直到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公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协调问题。
“这有什么?”通风科的人走后布莱克问,“通风不该停吗?这样不是还可以减少向地下的氧气流量?”
“银箭博士,你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接触到实际,你就什么都不懂了,真象李工说的,你只会做梦!”水晶说,煤层失火以来,他对布莱克一直没有客气过。
布莱克解释:“这里的煤层是瓦斯高发区,通风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达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开,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须再增加一条爆破带!”
“可,上面第二条爆破带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条还没开工,地火距南面的采区已很近了,把原计划的三条做完都怕来不及啊!”
“我……”布莱克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这可是,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破天荒了!”水晶冷笑着说,“银箭博士还有拿不准的事儿?银箭博士还有需问别人才能决定的事儿?”
“我是说,现在这最深处的一条爆破带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这一条,这样一旦井下发生爆炸,至少还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这么做了。”极速说,“爆破规模很大,引爆后巷道里的有毒气体和粉尘长时间散不去,让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
地火的蔓延速度比预想的快,施工领导小级决定只打两条爆破带就引爆,尽快从井下撤出施工人员。
李民生突然说:“听!”
一声低沉的响声隐隐约约从地下传上来,象大地在打嗝。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区了!”水晶紧张地说。
“快撤人!”
极速拿起对讲机,但任凭他大喊,没有回答。
“我上井前看张队长干活时怕碰坏对讲机,把它和导线放一快儿了,下面几十台钻机同时干,声儿很大!”一个爆破队的矿工说。
极速跳起来冲出生产楼,安全帽也没戴,叫了一辆电轨车,以最快速度向井下开去。
地下又传来几声“打嗝”声,然后平静下来。
“刚才的一阵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布莱克问身边的一名工程师,对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话,它只会把煤层中更多的瓦斯释放出来!”
一声冲天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井口淹没于一片红色火焰之中。气浪把布莱克高高抛起,世界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
布莱克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边纷纷掉下,他觉得每一块碎石上都有血……他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巨响,那是井下炸药被引爆的声音。
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滚滚的浓烟……
一年以后
刘欣仿佛行走在地狱中。
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烟云,太阳是一个刚刚能看见的暗红色圆盘。
由于尘粒摩擦产生的静电,烟云中不时出现幽幽的闪电,每次闪电出现时
地火之上的矿山就在青光中凸现出来,那图景一次次象用烙铁烙在他的脑海中。
公路是滚烫的,沥青路面溶化了,每走一步几乎要撕下刘欣的鞋底。
路上挤满了难民的人流和车辆,闷热的空气充满了硫磺味,还不时有雪花状的灰未从空中落下,每个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满了白灰。
道路拥护不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架直升机穿行在烟云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劝告人们不要惊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开始了,本计划在一年时间完成,但现在地火势头突然变猛,只得紧急加快进程。
一切都乱了,法院对布莱克的开庭一再推迟,以至于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审间一时没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
公路以外的地面干燥开裂,裂纹又被厚厚的灰尘填满,脚踏上去扬起团团尘雾;一个小池塘,冒出滚滚蒸气,黑色的水面上浮满了鱼和青蛙的尸体;现在是盛夏,可见不到一点绿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黄了,埋在灰尘中;树也都是死的,有些还冒出青烟,已变成木炭的枝桠象怪手一样伸向昏暗的天空。
所有的建筑都已人去楼空,有些从窗子中冒出浓烟;布莱克看到了老鼠,它们被地火的热力从穴中赶出,数量惊人,大群大群地涌过路面……随着他向矿山深处走去,越来越感受到地火的热力,这热力从他的脚踝沿身体升腾上来。
选煤楼被浓烟吞没了,后面的煤山已燃烧了多日,成了发出红光和火苗的一块巨大的火炭……
这里已看不到一个人了,他艰难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
边缘,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向最后的目标走去
那个井口喷出的地火的红色光芒在招唤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布莱克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
他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辩认着上面的号码,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个。
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
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吗,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让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
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
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
布莱克又笑了,心里想象着这二十多年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
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的煤灰,发出一股浓烈的、布莱克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
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沿上。他
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
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布莱克笑着说,转身走出楼,向喷着地火的井口走去
……
后来有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回忆说,他当时低空飞过二号井,在那一带做最后的巡视,好象看到井口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在井内地火的红光中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好象在向井下走去,一转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