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字版(四)

圍牆徹底拆除那天，他扛著半袋曬乾的向日葵籽找到我，褲腳還沾著拆牆時的灰塵。「我發現個好地方，」他咧嘴一笑，神秘兮兮地拽著我往廢棄教學樓走，「三樓最東頭那間，窗戶沒破，從那兒能看見操場的向日葵。」

那間教室的桌椅早就搬空了，牆角堆著幾捆舊書，陽光透過窗棂灑進來，在地上拼出格子圖案。他把向日葵籽倒在講台上，又從口袋裡摸出兩個烤紅薯——是用食堂的餘火煨的，皮都焦黑了。「咱們住這兒吧，」他咬了口紅薯，熱氣糊了滿臉，「我睡講台，你睡靠窗的桌子，離得近，說話方便。」

我愣了愣，沒太明白「住這兒」是什麼意思，只覺得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兩顆剛剝殼的向日葵籽。「老師會罵的，」我戳了戳他手裡的紅薯，「而且晚上會黑。」

「我帶蠟燭了，」他從背包裡翻出半截白蠟，又摸出個鐵皮盒當燭臺，「你怕黑的話，我就讓蠟燭一直亮著。再說了，我還能給你講故事——就講我以前偷挖鄰居家土豆的事。」他說得一臉認真，好像「住在一起」和在教室裡並排寫作業沒什麼兩樣，不過是換個地方分享烤紅薯。

那天傍晚，他真的把鋪蓋卷抱來了，是一床打了補丁的舊棉被，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你看，」他把棉被鋪在講台上，拍了拍，「軟和着呢，比我以前睡的草垛強多了。」看著他蹲在地上整理東西，我突然想起上次在菜畦邊，他說「兩個人澆水比一個人快」，此刻他眼裡的期待和那時一模一樣——仿佛「住在一起」不過是多個人一起分享燭火，一起數窗外的星星。

那天夜裡我沒敢留下。他送我回宿舍時，手裡還攥著那枚梧桐葉戒指。「明天我把你的桌子擦乾淨，」他撓撓頭，「再撿些好看的石頭當擺設，保證比你宿舍的床舒服。」我忍不住笑了：「誰要睡桌子啊。」他卻慌了：「那……我睡桌子，你睡講台？講台更寬。」

後來我們真的常待在那間教室。他在講台上堆書當枕頭，我坐在窗台上啃向日葵籽。他會突然坐起來說：「住這兒其實挺好的，你看月亮正好照在桌子上，像給你鋪了層銀布。」我扔了顆籽到他臉上：「就你花樣多。」他接住籽塞進嘴裡，含混不清地說：「主要是……離你近。」

一天清晨，我推開門，看見他正踮著腳往我常坐的窗台上擺東西——是一排捏得歪歪扭扭的泥娃娃和向日葵，個個都朝著太陽的方向。「等以後，」他回頭看見我，笑得露出牙齒，「咱們就把這兒當新家，我拾柴，你燒火，就像在菜畦邊那樣。」

陽光漫進教室，照在他沾著泥巴的手上，也照在那些醜醜的泥娃娃上。我突然懂了，他說的「同居」從來都不複雜。就像他偷偷塞給我的野山棗，像我繡歪的嫩芽，不過是想把「我」和「你」變成「我們」——在同一片陽光下數日子，等向日葵結籽，像兩個揣著糖的小孩，把最甜的心思都藏在這間屋子的燭火裡。

圍牆外的風裹著暖意湧進來時，他正趴在講台上打盹。陽光順著他敞開的領口溜進去，在鎖骨處烙下一小片金斑。我走過去想叫醒他，指尖剛碰到他後背的補丁，他就翻身拽住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股不容推拒的熱意。

「別動，」他聲音發啞，帶著剛睡醒的懶惰，「讓我靠會兒，你身上比棉被暖。」說著就往我腿邊挪了挪，腦袋枕在我膝蓋上，呼吸掃過我露在褲腳外的腳踝，像小蟲子爬過似的癢。我想推開他，手卻被他攥著按在胸口，隔著薄薄的布衫，能摸到他心跳得咚咚響，比打更的梆子還急。

夜裡燭火搖曳時，他總愛湊得很近，說話的氣息全噴在我耳廓上。有次我低頭系鞋帶，他突然伸手捏住我下巴抬起來，眼神在燭火裡顯得格外亮：「你睫毛上沾了根向日葵籽的絨毛。」我剛要說話，他卻低頭去吹那絨毛，嘴唇擦過我唇角，像被火星燙了似的，兩人都猛地頓住。燭火「噼啪」爆了個燈花，把他耳尖的紅映得清清楚楚。

他鋪在講台上的棉被總往我這邊挪。夜裡冷了，他會迷迷糊糊地伸手撈我，把我往他那邊拽，嘴裡嘟囔著「別凍著」。有次醒來，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胳膊上，他的手搭在我腰上，掌心燙得像揣了個小炭爐。我一動，他就醒了，非但不鬆手，反而得寸進尺地往我頸窩裡鑽：「這樣暖和，省蠟燭。」呼吸掃過頸間，激起一串顫栗，比白天的陽光還要灼人。

有回他拾來塊光滑的木板，打磨成小桌子擺在窗邊，非要讓我跟他並排坐。月光漫進來時，他突然伸手捏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數過去，指尖劃過指縫時故意放慢速度，癢得我蜷起手指。「你手真軟，」他低笑，聲音壓得很低，「比我摸過的任何東西都軟。」說著就把我的手按在他膝蓋上，隔著粗布褲子，也能感覺到他體溫的熱度一點點滲過來。

雨下得大的夜裡，我們擠在同床棉被裡。他後背貼著我的前胸，我能數清他脊椎的骨節，他卻忽然翻身面對我，鼻尖幾乎碰到我的鼻尖。「濕衣服貼著皮膚難受，」他說著就去解我外套的扣子，指尖碰到我鎖骨時，我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他卻按住我的手，聲音啞得像含了水：「別動，我幫你脫……就脫外套。」

燭火在他眼裡跳動，像藏了兩簇小火焰。他的手很笨，解了半天也沒解開，反而把扣子扯得更緊，急得額頭冒汗。我忍不住笑出聲，他卻突然低頭，用牙齒咬開了那顆扣子，溫熱的呼吸掃過頸間，比雨聲還要讓人心慌。

其實我們都不懂太多，只知道靠得近了會暖和，皮膚相接時心跳會亂，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就像他偷偷在我枕頭下塞的野山棗，甜裡帶著點澀，卻讓人忍不住想再嘗一口——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藏在碰觸的指尖，貼緊的後背，和月光下悄悄湊近的呼吸裡，像向日葵在夜裡偷偷攢著勁，就等天亮時，把所有的喜歡都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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