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入目是一片皑皑的苍茫,连绵而过环绕其间,像群山层叠偶有尖峰鹤立,孤独却并不寒冷。思维被无限制地拉长,连情感都提纯至极端。繁冗的、多余的。
刻礼睁开双眼。
纯蓝色眼瞳倒映着灰败的天际,未曾发现一片云朵,无声无息,笼罩着诡异的死寂。
忽然间出现的嘶鸣、尖叫,像龙卷风摧枯拉朽席卷每一方角落,撕裂沁甜明澈的河谷、切断姜饼色小屋,梦幻的奇幻的虚幻的所有的拉扯至接近滞停的渺茫,亘古至今仅有毫厘变化。
下一刻,重归于静。
仍是那片平和无波的净土,无数刺耳的尖锐的噪音仿若烟云闪过,分不清构想与理性。
刻礼捂了捂耳朵,试图记住飘忽而过的嘈杂。以她的经验,这绝不会是进入执念带来的负效果。
在执念里的一切,林影、草动、风声、鹤唳,甚至转瞬即逝的几丝异样情绪,都可能成为化解其的钥匙。
她不动声色环顾四周,除却模糊不清的地平线,前方是单调空洞世界中仅有的亮色——沁甜,明澈的河谷、姜饼色小屋,和一棵格格不入的高挺白桦树。
大概是个远离尘嚣的城镇。绿地绵延,隐约的影走走停停、形形色色,是童话般烂漫和谐的的景象。
在空阔静谧的单色中显得如此突兀明显。
刻礼走上前去,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个执念不要太麻烦。她只是来刷道具的,可不希望耗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
小镇中细细簌簌的影子变得清晰,她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群刺猬在赶集买卖。
“欸?她是不是异乡的人类?"
说不出来的怪异声音响起,像声带被银针扎破,沙哑又尖利。
有刺猬注意到了刻礼。
所有的动作在一刹那猛地停顿,上百只刺猬不约而同转头望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刻礼的错觉,她总感觉它们眼底浮现出几丝奇异的绿芒,如野兽发现了今夜的晚餐,又飞快消散,只是好奇疑惑地望着她。仔细看,甚至还有几分恐惧。
这种感觉让刻礼很不舒服,她直觉一定有大问题。只是现在刚刚进入执念,不宜打草惊蛇。
先顺着剧情往下走。
她思索片刻,准备好说辞刚想开口,就被一只头上戴着花草帽的刺猬打断。
“外乡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
“诶我们都明白,不用再说了。怎么称呼啊?来我们这儿留几晚吧,大家都是很热情的。”
刻礼:……
你们明白什么了...?
未说出的话语被吞咽回胃部,刻礼皱了皱眉。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就好像巴不得让她留在城中。可第一眼对视那些掩饰不住的害怕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热烈欢迎一个几乎完全不同的种族。
疑问像从刺鼻洗衣液中不断飞出来的泡泡,虽然易碎,但奇多无比。
刻礼现下也别无他法,随便编了一个名字,于是顺理成章答应下来。
周围顿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衬得四周的静谧更为诡异。
在白色覆盖的辽远空间,连风吹婆娑白桦枝叶的沙沙声都无法听清,外人踏着类似白色细沙的物质却悄然无音。刺猬们的城镇在萧萧中焕发出反常的生机。
古怪的场景令刻礼不禁想到思想消陨前最后的回光返照。这漫无边际的死寂的白似乎正在形变重组,构成布满裂痕的坟茔,仓皇的藤蔓蜿蜒而上,紧锁着墓门。
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跟着带路刺猬去往过夜的宅屋。
一路上是完全正常的景象。
刺猬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类一模一样,锄地开田、茂林修竹,它们做的自然又贴切,理所应当地在这片与世隔绝地桃花源繁衍生息。
和谐地令人脊背发凉。
刻礼边走边观望,试图从这片唯一的净土中找到些线索。
大抵是她水蓝色的头发,异乡人的外貌过于扎眼,导致路过的刺猬都频频回头,和身边的朋友议论猜测。
刻礼优异的五感让她听清了刺猬们的言语——
“太好了,又来了一个人类。”
“嘘!这可不能随便说的。”
她立刻警觉起来,试图捕捉接下来的讨论,可惜它们走得很快,似乎刻礼是什么会吃刺猬的魔女,匆忙地跑了。
唉。
刻礼暗自叹气,又看了看前方带路一蹦一跳的刺猬。
这讳莫如深的样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从它们口中套出话了。
但是能确定的是,已经有人先一步进入这个执念。最好是尽快和那人汇合,这样进度和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到啦!这就是你的屋子啦。”带路刺猬指着两间木屋,有些雀跃地对刻礼说,“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热水器,洗漱毛巾什么的一应俱全哦!”
竟然还有热水器。刻礼有些惊讶地想。
看来是为了我们的到来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哪怕拒绝留宿,大概也会有千万种理由强制让人住下。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执念内的效果,刻礼的思绪有些乱,她急需一个人静静坐着整理目前为止所有事件的逻辑。
于是她向刺猬象征性的点点头,就径直走向最近的一间。
“谢......”刻礼扭动门把手,道谢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和屋子里正在照镜子的黄发帅哥四目相对。
刻礼:......
黄发帅哥:......
相顾无言。
刻礼现在尴尬得想找个豆腐块撞死。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呃...那个...呃,不好意思啊,我走错房间了...那个,嗯,你继续...”
场面被越描越黑。连带路的刺猬一时也忘了出来解围。
对面的帅哥明显也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着刻礼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没事。美女也是路过歇脚的吗,我们这风景可好了,多留几日啊。”
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就这么看着来人,还特别有绅士风度但多余地向屋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刻礼有些混沌的思维经过这一窘迫场面也差不多清醒过来。
面前这位黄发男很明显和她一样,也是来化解执念的送终人。可是他熟稔的话语,却似执念内土生土长的NPC。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方向。
等先打发走刺猬再仔细琢磨吧。
于是刻礼勉强扯出完全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说:“谢谢,不过我今天刚到,一路上有点累,先去休息一下。”她转头看了看带路的刺猬,“不好意思走错房间了。”
刺猬被她瞥得冷汗直流,又对上黄发帅哥的视线。
好想跑。
它硬着头皮将刻礼送到右边另一间木屋,佯装自然又絮叨了些其他事项,拔腿就走。熟不知全身的尖利棘刺已然竖起,彰显着此刻的恐惧。
刻礼凝望着刺猬远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此时落日下垂,赤色的余晖将稻田染红,如血液倒流。像一片巨大的网,沉重的压在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刺猬群上,令人无端生出几分毛骨悚然的窒息感。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掀起狂风骤雨毁灭整个世界。
又似乎是一场尘埃落定的悲剧,在故事的结尾连上帝都如此不忍而降下哀悼。
“美女,你也是送终人?”
黄发帅哥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
刻礼怔然,从落日中回过神来,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微微点了点头。
“是。”
“我也是。”他道。
“没想到这个执念里也会有这么震撼的夕阳。”
刻礼听到这话,不禁侧头看向对方,就见那双比残日更尖利的红瞳凝望着看不清的地平线,眼眶处的阴影被鼻梁截断,模糊了眸底的情绪。
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在哪见过呢…?
黄发帅哥转身,和正思考的刻礼对上视线。
一瞬间神经被极速运转摩擦出火花。她记起来了。
这张在黑市暗网常常出现又飞快被封锁的脸。
他叫——
“我叫路林。你呢。”
这一刻风声都静止,一句话三秒钟的时间被延长至千万个世纪。
果然。
路家太子。路林。 2 刻礼沉默了。 她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无比简单的问题。 路林看到她纠结的模样,挑了挑眉,语气里也带了几丝好奇:“你认得我?” 刻礼暗叹,以路家的权势,查到她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就只用动动手指。尽管她也能找到方法祸水东引,可要迷惑大名鼎鼎的路家,着实要费一番功夫。 她没精力,也没必要。 而且,倘若和路林关系不错,或许能借路家的名头更轻易地继续调查。 于是她只是稍微组织了语言,就回答道:“是。” 刻礼顿了顿,试图从细微的表情中观察出对方的态度。可路林只是做出一副讶异的姿态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下文。 “我在暗网见过你。路家的长子。” 路林恍然。 原来如此。暗网黑市的确流传过很多他的照片,只是路家探测到会立马进行干预删除,以绝忧患。 那这位蓝色的美女还真是深藏不露。能绕过政府的防火墙甚至是路家信息网的黑客,说出来令人难以置信呢。 这样想着,他有些官方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是真正善意与欣赏。 年轻的天才骇客如果能为路家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原来是这样。” 路林语气忻悦。 “我比你早进入执念一个小时左右,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刻礼诧异。路家太子主动和她分享情报,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多一人总比独自行动来得更有效率,她将全身的精力投入对方的话语。 “这是一个不染尘喧的桃花源,思想中名义上的乌托邦。”路林继续道,“处处彰显着安宁完满的大主题,却又在角落里衍生了一些其他东西——我自作主张称其为现实的存留物——锈迹斑斑的铁锹和爬满蛛网的木窗。“ “所以我初步猜想,这次的执念或许是一个现实与理想的对抗。” “那么我们需要找到追寻‘天下大同’的刺猬,它大概率就会是执念主。” 刻礼顺着路林的思路脱口而出接住话语,又立马顿住了。 说得容易做得难。 人心思想是最难参透的。七情六欲、贪念嗔痴,没有谁可以一眼武断如红线般密密麻麻交织于一起的情丝。 哪怕是最高明的送终人,也有被无数因果纠缠堕入渊谷的时刻,剪不断理还乱。 人类内心深处的混乱与矛盾见多了,小心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执念所控。 “思想深邃的人大多被现实所困,孑然苦行。或许我们可以从这点入手。” 路林手指撑着下巴,金黄的发丝飘扬。 “哦不对。应该是刺猬。”他玩笑似的补了一句。 刻礼点头表示赞同。 她目前并无什么有用的信息。于是气氛再次沉寂,却并不窘然。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思量。 最后的绯色被黑暗吞没,夜幕渐沉渐深。星星点点的昏暗烛光闪烁,连成一片葳蕤的诗。 若是发掘不出内里的残缺扭曲,大概会是梦中的理想国。 也是时候休息了。 “我的名字是刻礼。” 蓝色的小姐在进屋前落下这句话。 如风吹窸窣的白桦树上飘走的一片绿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