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嚎

某省某市某村派出所接到报警，有一女子坐在河边要跳河。新警刘晓雯立即动身前往某河河边。

　　这是她第一次出警。田野里的麦子闪着光，麦香越过车窗飞到她的车里。该收获了啊，晓雯想着。以前她在家读书时最喜欢这种味道，这意味着汗水终于经过自然的考验和洗礼，变成了实打实的学费，生活费，爹娘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在这喜人的季节里 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呢？这个女子又经历了什么呢？晓雯安静地看着窗外，另一位警察握着方向盘，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锁。晓雯猜，他也在默默担心着轻生者的命运。

　　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路的尽头有一大群人，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随着车子向前，哭声越来越大。等他们停下车，惨烈的哭声已经变得十分刺耳。人群看到警察来了，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河边的女孩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头发鲜艳无比，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妆，耳朵上有好几个洞。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且衣服凌乱，可能是经历过打斗。刘晓雯不喜欢那个女孩子。那种打扮的女孩子曾经霸凌过她。那些麦子换来的生活费，曾经被那种打扮的女孩子嘲笑过蔑视过。挺着笔直的腰杆的爹娘，也被那些社会人辱骂过。但是刘晓雯是警察，她的任务是把那个女孩子劝下来，让她到安全的地方去，让她的娘不至于失去她的女儿。

　　另一个警察名叫魏文，警龄五年，对于这种案件十分熟练。他先是放松地让围观群众后退，之后把握好距离，坐在了女孩附近的地上，开始劝她下来。刘晓雯就去扶起那个几乎躺在地上的女人，尝试在她的哀嚎声中得到有关女孩的信息。

　　“我命苦啊！警察同志！我花了那么多钱把她养大！她怎么能这么对我啊警察同志！”

　　刘晓雯轻声安慰着那个女人，但她依旧大声地哭嚎。

　　“我三十才有的这个女儿啊，警察同志。对她百依百顺的，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啊！上了高中不学好，天天就知道管我要钱！要染头，给钱了，要买这买那，给钱了！家里没钱了，她就要跳河威胁我啊！警察同志——我真是，我委屈啊——”

　　围观群众小声议论着，刘晓雯拍拍这个女人的肩，仍不断安抚着她的情绪。另一边魏文耐心地和她拉着家常，寻找机会靠近她。刘晓雯看到那个女孩子脸上仍是一脸的不屑，朝着她这边翻了个白眼，她有些生气。那个女人哭的不那么厉害了，但是依然抽抽搭搭地说着话。

　　“警察同志，她八岁就不学好，和别人打架——她都是爷爷奶奶带着，都是我们没管好，都怪我们。十一岁天天逃学，我们让她上学她偏不去，说什么学校不好。我们哪有这个能力让她去那些好学校啊。我和她爸也就打打工吃口饭，有什么都给她了，警察同志……那她也是我们的种啊，求你们把她救下来……”

　　魏文乐呵呵的跟女孩子分享着自己的糗事，女孩子似乎放松了警惕，也跟着笑起来。女人突然又大哭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们啊，姓马的！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哇——姓马的！你快下来……”

　　好奇怪的称呼，可是疑虑被怜悯压了下来。刘晓雯看着那张脸，那些劳作留下的沟壑拦住了流下的泪水，又想起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想起了她的爸妈，想起了被踩在脚下的尊严。她把她的主观情绪完全地代入到了那些皱纹里。此时那蹲在地上的老妇就像她的亲娘，她是绝不允许自己的亲娘受到这样的欺负的，此时她怒火中烧，压住冲动不去看那个女孩子，她把她的愤怒转化成对那女人的温柔，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着她。

　　这时，不知道魏文说了什么，女孩子不笑了。

　　“我呸，xx的女人。”她对着她的母亲说。她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刘晓雯太年轻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这种警。她的怒火很轻易就能被点燃。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孩子一眼，但没说什么，因为她是警察。警察的任务是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她不能说什么，因为那个母亲，那个被她的女儿嫌弃的母亲，还想要她的女儿回来。

　　站在河边的女孩子不动了，刘晓雯没看到，那个女孩子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魏文以为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于是冲过去，准备让她彻底离开河岸。但是女孩子很机敏，她躲了一下，望着刘晓雯，笑了。刘晓雯没看到，那个笑容来自一个纯洁的灵魂，那个笑容来自心底里的希望。然后她又看向扑空了的魏文，嘴角上扬，似乎被他趴在地上的姿势逗笑了，又或许是对魏文的歉意。她缓缓地后退了一步，接着向后倒下——

　　她掉下去了，掉到了河里。

　　刘晓雯差点喊了出来。她本来准备掏出手机呼叫120，但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怎么突然这么安静？她茫然地回头，看见老妇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整理了一下衣服。笑容从那个掉到河里，生死未卜的女孩子的脸上 转移到她的脸上来。

　　“这赔钱货，终于死了。”

　　刘晓雯愣住了，她此生第一次切身体验了什么叫“愣”，她的脑袋此时空空如也。她的爹娘，那些泪水，还有那个落水的女孩子不屑的脸，都从她的脑海中远去。魏文已经站起身，掏出手机，按下了通话键。此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男人，一掌拍落了手机，另一掌拍到魏文脸上。

　　“你们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们赔钱！”

　　人群瞬间沸腾了，无数双手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向他们飞来。魏文迅速控制住那个男子。刘晓雯抖着手，拨打着120。这时那个女人看了过来。泪水已经擦干了，皱纹比以前更多，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机，恶狠狠地挥舞着手臂。

　　“警察打人啦——”

　　旁边传来喊叫声，刘晓雯似乎终于醒过来，在那个女人也把她的手机打落之前冲到了警车里。迅速拨打了120。女人追了过来，用力敲打着她的车窗，嘴上恶狠狠地骂着。她吓坏了，几乎就要忘记她也是警察。但她看到了往警车跑的魏文，理智占了上风。魏文上车后，一群拿着农具的村民似乎要拦住他们，但是魏文猛踩油门，在那些农具到达车头前冲出了包围圈。

　　行驶在大道上，麦香依旧，麦子闪着光。刘晓雯坐在车里一动不动。魏文以为她被吓到了，无奈地说：

　　“咱们这个辖区风气不太好，重男轻女……有点严重，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到这家走访过好多次了，跟他们说女儿不能拿来卖彩礼钱，他们根本不听。而且村子里还有那种排外情绪，每次遇到这种事都团结一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晓雯什么话也不说，她想着她的爹娘，想着那个女孩子，想着她此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刘晓雯说不出话。

　　之后她听说救护车被村民堵在了路口。

　　那个女孩子的尸体在下游被找到。

　　村民们的口供很统一——警察打人。

　　她还听说有村民发了视频——警察害死花季少女，其母悲痛欲绝，警察变本加厉打伤其家属。

　　刘晓雯说不出话。

　　压在胸口的大石不一定是黑暗。

　　也有可能是闪着光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