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寂静被远处训练场隐约传来的口号声衬得格外漫长。陈景异和安然之间那几步的距离，仿佛横亘着五年的刀山火海，沉重得让人无法轻易跨越。
最终还是安然先动了，她飞快地再次抹了下眼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公事公办的平稳：“清单……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就好。后勤那边等着备案。”
陈景异低下头，目光落在清单上，指尖划过纸张，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有些滞涩，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上去的。
“好了。”他将清单递回去，声音依旧低沉。
安然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迅速收回手。
“那……我先回去了。”安然低下头，转身欲走。
“安然。”陈景异忽然开口叫住她。
安然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谢谢。”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最终出口的却只有这两个干涩的字眼。谢谢她等。谢谢她来。谢谢她……还活着，还好好的。
安然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走廊。
陈景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阳光里的背影，墨镜后的眼睛缓缓闭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痛得厉害。
良久，他才转身，重新走向训练场。那副冰冷的教官面具，再次严丝合缝地戴回了脸上，甚至比之前更加冷硬，仿佛要用这种极致的冷酷，来镇压内心翻江倒海的波澜。
训练场上的女兵们明显感觉到，下午的教官，比上午更可怕了。
之前的严苛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不带感情的碾压。而此刻，他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实质般的、带着隐隐戾气的低气压。每一个指令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惩罚加倍，要求严苛到变态。
一个女兵在穿越低桩网时速度慢了零点几秒，直接被罚再加十组。 另一个女兵射击脱靶一环，被要求顶着步枪在太阳底下站军姿一小时。 甚至连她们喘息声稍微大一点，都会招来冰冷的呵斥。
“快！快！快！没吃饭吗？蜗牛都比你们爬得快！” “这就是你们的极限？废物！” “眼泪？掉一滴，再加五公里！”
女兵们苦不堪言，私下里骂得更凶，但慑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威压，没人敢公开反抗，只能咬着牙拼命。
雷战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趁着一个间隙，把陈景异拉到一边：“老陈，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悠着点，别真把这帮苗子练废了！她们毕竟是女人，体能有个限度！”
陈景异猛地转头，墨镜几乎怼到雷战脸上，声音冷得掉渣：“敌人会因为她们是女人就手下留情吗？战场上子弹分男女吗？既然来了这里，就别把自己当女人！想舒服，滚回家去！”
雷战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陈景异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的躁郁气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心里有数就行。但别把自己也逼得太狠。”
陈景异没再说话，甩开他的手，重新走向训练场。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安然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强行冰封的情感闸门，那些被他压抑了五年的痛苦、恐惧、愧疚、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只能借助这种近乎自虐和虐人的高强度训练，来消耗、来镇压、来重新将那闸门死死堵上。
只有这样，他才能维持住“陈景异教官”的表象，而不是那个在深渊里挣扎了五年、遍体鳞伤、随时可能崩溃的“夜枭”。
训练一直持续到深夜。女兵们几乎是被抬回宿舍的，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景异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中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而冷硬。他摘下墨镜，揉了揉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极致疲惫。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那部加密电话，是回来后配发的普通手机。
他迟疑了一下，拿出来。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内部号码。
【食堂后门，第三张石桌。给你留了夜宵。记得吃。—安】
信息很短，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称呼。
陈景异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冰冷的夜风吹过，却仿佛带来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食堂。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安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汹涌而陌生的情感。他习惯了黑暗和孤独，那让他感到安全。任何一点温暖和靠近，都让他如同受惊的刺猬，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亮出尖刺。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走向自己的单人宿舍。那扇门关上，再次将他与外界隔绝。
第二天，训练照旧。陈景异依旧是那个冷酷无情的魔鬼教官。
只是，在训练间隙，他会注意到食堂的工作人员偶尔会给他单独送来一杯浓度恰到好处的温盐水，或者在他经常停留的战术板旁边，放着一盒未开封的、能快速补充能量的军用巧克力。
没有署名，没有言语。
但他知道是谁。
这种沉默的、不着痕迹的关心，像细密的春雨，一点点渗透着他冰封的外壳。他依旧冷硬，依旧严苛，但某些时候，看着那些女兵在极限下挣扎、蜕变，那双冰冷眼眸的最深处，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火凤凰的训练逐渐步入正轨，也迎来了第一次阶段性考核——野外生存与敌情规避。
女兵们被空投到一片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里，要求在指定时间内，躲避由男兵扮演的“敌方”搜查队，到达数个集结点并取得信物。
陈景异和雷战在指挥部的监控屏幕前，实时观察着各个小队的动向。
一开始，女兵们显得很稚嫩，痕迹处理不到位，选择路线不够谨慎，好几次差点被“敌方”包抄。监控里不时传来她们惊慌失措的喘息和低声咒骂。
陈景异的面色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在巨大的压力和求胜本能驱使下，她们开始展现出惊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力。利用溪流掩盖足迹，制作简易陷阱误导追兵，利用地形巧妙隐匿……她们开始学着像他教的那样思考，像真正的特战队员一样行动。
其中一个由编号07（谭晓琳）带领的小组，表现尤为突出。她们胆大心细，甚至在一次遭遇战中，利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反抢了“敌方”一个侦查小组的信物。
“可以啊这帮丫头！”雷战看着屏幕，忍不住拍案叫绝，“有点样子了！老陈，你看见没？07这手玩得漂亮！”
陈景异的目光也落在07小组的画面上，墨镜后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考核结束，女兵们狼狈不堪地返回基地，有的衣服被刮破，有的脸上带着擦伤，但眼睛里却都闪烁着兴奋和自豪的光芒。她们完成了！而且成绩远超预期！
总结会上，雷战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表扬。女兵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甚至有人偷偷瞥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景异，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
陈景异站起身，走到队列前方。女兵们立刻收敛笑容，挺直脊背，紧张地看着他。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依旧冰冷。
“考核成绩，勉强及格。”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路线选择冗余过多，痕迹处理粗糙，遭遇战反应迟缓，协同配合一塌糊涂。”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一个个问题，将她们刚才那点自豪感打击得粉碎。
女兵们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但紧接着，他话锋极其细微地一转。
“不过，绝境下的应变，还算有点样子。07小组的反击战术，思路正确。”
就这么一句几乎算不上表扬的肯定，却让台下所有女兵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魔鬼教官……居然肯定了她们？
尤其是07谭晓琳，更是用力抿住了嘴，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红。
“别高兴得太早。”陈景异的声音再次冷硬起来，“这点程度，离真正的火凤凰，还差得远。解散！”
他转身离开，依旧冷酷。
但女兵们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那冰冷的背影似乎……没那么可怕了。甚至有人偷偷交换着眼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雷战在一旁看着，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低声自语：“这头犟驴……”
夜色再次降临。
陈景异处理完最后的训练报告，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鬼使神差地走出宿舍，踱步到了食堂后面。
月光下，第三张石桌安静地立在那里。桌面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
他脚步顿住，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打开饭盒，里面是温度刚好的小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旁边还放着一小瓶跌打药酒。
没有纸条，没有信息。
他沉默地在石凳上坐下，拿起勺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温热的小米粥。胃里暖和起来，连带着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笨拙而固执的暖意。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沉静的群山和夜空中的疏星。
五年来的第一个夜晚，他感受到的不是杀戮、警惕和阴谋，而是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
平静。
尽管前路依旧漫长，尽管内心的伤痕依旧深刻，但在这片属于他的新战场上，某些东西，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开始融化，涅槃。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