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袭击事件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锐盾安保内部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宋焰的名字第一次以正面的、甚至略带传奇色彩的方式在那些沉默寡言的队员间被低声提及。那份详尽的事后报告被李锋打了回来三次,要求补充更多细节和心理动机分析,最终通过的版本据说被直接送达到了“上面”。
宋焰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无休止的训练、学习和执行那些或枯燥或紧张的任务。但他能感觉到一些微妙的不同。李锋指派任务时,语气里那层冰霜似乎薄了少许,偶尔甚至会丢给他一两个需要独立判断的小型风险评估。队友们看他的眼神,除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认可,或者说,是对强者本能的趋近。
他甚至分到了一间更宽敞的独立办公室,虽然依旧在地下三层,但有了窗户——虽然窗外是停车场的水泥墙壁。
这些微不足道的“奖赏”,像细小的糖渣,洒在他那片荒芜的冰原上。他明知这可能是更高明操纵术的一部分,却依然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滋生出一丝可悲的满足感。他更加拼命地训练,更加苛刻地要求自己,试图用绝对的服从和优异的表现,去换取那冰冷目光下一次短暂的停留。
他不再去思考对错,不再去回忆过去。消防员宋焰正在一点点死去,被锐盾的“安全顾问”宋焰缓慢而彻底地吞噬、取代。只有深夜独自回到那间豪华却冰冷的公寓时,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昂贵西装、眼神日益冷硬的男人,偶尔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陌生感。但那感觉很快就会被疲惫和对次日任务的思虑所淹没。
他开始习惯这种被精密控制的生活,甚至从中找到了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只要他足够“有用”,只要他完美执行命令,那根悬在头顶的、名为孟宴臣的利剑,就不会轻易落下。
这种危险的平衡,在一周后被打破。
那天下午,他刚结束一场关于要人随行车辆编队防御的模拟演练,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整理笔记,内部通讯电话响了。
是李锋。
“宋焰,上来一趟。顶层总裁办。现在。”
声音简洁,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顶层总裁办?
宋焰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沿着脊椎窜上!
他不敢多问,立刻应道:“是!”
乘坐员工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地下三层截然不同的空气——更安静,更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迫人的威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沉默行走的精英助理,每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都仿佛隐藏着能左右这座城市命脉的决策。
秘书似乎早已接到通知,只是抬眼看了看他,便示意他直接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可循的领带和衣领,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标着“总裁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极大,视野极佳,一整面落地窗外是浩瀚的城市天际线。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孟宴臣没有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
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手里端着一杯水,似乎在俯瞰他的王国。
听到开门声,他并没有立刻回头。
宋焰轻轻关上门,站在原地,垂手恭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迫感。
几分钟后,孟宴臣才缓缓转过身。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宋焰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视了一遍,像是在验收一件刚刚完成升级改造的工具。
“酒会的事,处理得不算太蠢。”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宋焰喉咙发干,低声道:“谢谢孟总。”
“李锋说,你最近进步很快。”孟宴臣踱步走到办公桌后,放下水杯,拿起一份文件随意翻看着,语气像是随口一提。
宋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缺个有点脑子、手脚也还算利索的司机。”孟宴臣合上文件,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他,“从明天开始,你兼任我的备选司机。日程和路线会提前发给你。需要的时候,顶上。”
司机?
备选司机?
宋焰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连自己都恐惧的悸动!
这意味着……他可以更近地靠近他!进入他更私人的空间!甚至……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掌控方向?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致命的诱惑,同时攫住了他!
“我……我的驾驶技术……”他试图寻找推拒的理由,声音因为紧张而结巴。
“李锋测试过你的模拟驾驶数据。够用了。”孟宴臣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记住你的本分。眼睛看路,耳朵听指令,嘴巴闭上。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问的,一律当作不存在。”
“是。”宋焰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味着更深奴役的“提升”而微微颤抖。
孟宴臣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属:“出去吧。具体安排找李锋。”
“是。”宋焰再次应道,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混乱到极致的心跳。
第二天,他开始接受更严格的驾驶训练。不仅仅是常规驾驶,还包括了高速规避、紧急突围、反跟踪等一系列特种驾驶技巧。训练用车是经过防弹改装的黑色轿车,和他那天在车库看到孟宴臣乘坐的是同款。
他学得很快。那种对机械的天赋和冷静的心理素质,在这种极端驾驶中得到了充分发挥。李锋在一旁监督,偶尔会露出近乎苛刻的满意表情。
第一次实际执行任务,是在一个雨夜。孟宴臣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原定司机家中突发急事。宋焰被临时呼叫顶班。
他提前半小时将车开到指定位置——孟家别墅的车库入口。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车身,车库内温暖干燥的光线透出来,与外面的凄风冷雨形成鲜明对比。
他穿着笔挺的司机制服,戴着白手套,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绷得像一张弓,目光透过雨幕,死死盯着别墅那扇侧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侧门打开。
孟宴臣走了出来。他没有打伞,只是穿着一件深色的长款风衣,步伐从容,似乎完全不在意冰冷的雨水。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人跟在他身后半步,为他拉开车门。
孟宴臣弯腰坐进后座。
车门关上的瞬间,宋焰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冷冽木质香和一丝雨汽的味道,从身后弥漫开来。
他的后背瞬间僵直。
“去公司。”后座传来冰冷简洁的命令。
“是,孟总。”宋焰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紧。他深吸一口气,熟练地挂挡,松刹车,车辆平稳地驶入雨幕。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音,和轮胎碾过积水路面的细微噪音。后视镜里,只能看到孟宴臣模糊的轮廓,他似乎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又或许是在用平板处理公务。
宋焰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车辆,每一个转弯,每一次加速减速,都力求平稳到极致,不敢有丝毫颠簸。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既要注意路况,又要留意可能存在的任何异常,耳朵竖起着,捕捉后座可能传来的任何细微指令。
他感觉自己不像在开车,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压力巨大的表演。而唯一的观众,正坐在他身后,沉默地决定着这场表演的成败,乃至他的生死。
路程过半。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雨似乎小了一些。
后座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似乎是翻动文件的声音。
然后,孟宴臣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依旧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
“听说,许沁联系过你?”
宋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方向盘上的手猛地一滑,车轮几乎要偏离车道!他赶紧稳住方向,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没、没有。”他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许沁确实试图通过一个陌生号码联系过他,但他看到是南方的区号,立刻就挂断拉黑了。孟宴臣怎么会知道?!
“是吗。”孟宴臣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看来她还没学会真正的‘懂事’。”
绿灯亮起。
宋焰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驱动车辆继续前行。他的手心全是冷汗,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后座的人不再说话。
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主人闲来无事,随意拨弄了一下锁着宠物的链子,提醒他谁才是绝对的主宰。
直到车辆平稳地驶入国坤大厦地下车库,停在专属电梯前。
宋焰下车,小跑着绕到后座,拉开车门,举着伞,遮挡并不存在的雨水。
孟宴臣弯腰下车,整理了一下风衣,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电梯。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
他的目光,似乎极快地瞥了一眼依旧保持躬身姿势、举着伞的宋焰。
然后,电梯门彻底关上。
宋焰僵在原地,举着伞的手臂微微颤抖。
刚才那个问题……那个关于许沁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警告?提醒?还是仅仅只是……又一次随心所欲的捉弄?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他的肩章。
他却感觉不到冷。
只觉得心里那片刚刚因为“提升”而泛起一丝可悲涟漪的冰原,再次被彻骨的寒意冻得坚硬无比。
他终究,只是一只被线牢牢操控的飞蛾。
而操控者,甚至不需要用力,只需轻轻扯动丝线,就能让他痛不欲生,或者……产生被需要的错觉。
标本的命运,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