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松下蹲着一个背筐的小姑娘,长发高束,别三两巧绣的金粟,手袖挽起,沾土的手握住一把短镰,另一只手捻着平平无奇的一株药草,蹙眉察看。看了看日头,长叹一声。
“唉,这点草药背回去,指不定得被师父骂成筛子,”又喃喃,“没道理呀,青枨叶喜光热,理说此时正逢仲夏,又怎会如此之鲜少……?”
姑娘轻叹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摆正了箩筐:算啦,回去罢,她想,踩着余晖的碎屑,鼻腔里混杂着泥土的淡淡香气,树荫朦朦胧胧,沙沙低吟,犹如送别。
“嗯?”她没走多久,突然眼前一亮。
一棵灵芝,她很确定是一棵灵芝,攀在一块被枯干落叶堆积的泥地上,在明明暗暗中透着暗红,如干涸暗沉的血迹,“仙草?!哎哟!”脚底险些一个踉跄。
那可真是不错,虽说没采够青枨叶,但这血灵芝可比青枨叶值钱多了!
她连忙迈开步子上前去,正欲下蹲,“欸……?这灵芝怎的……”她突然停了话语,目光扫到了枯叶地后的一块褐黄的坚石,石后垂下一只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鲜红鲜红的,却是刺了她的眼。
“……?”她有些头疼。
………………
延暮山下
一名青衫女子站在篱笆前,不时张望。她本在书房小憩,缓过神来时日已西下,却不见平日里准时下山的徒弟,心感忧虑,便出了竹舍探看。已有一刻钟之久,仍不见人踪,女子心烦意乱,左右踱步着。
“师父!”清脆而疲惫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女子方才放下心来,她听出徒弟脚步声不对,拧着眉心向后转身,“今日是去哪疯玩了?怎的回来如此之慢……”然后她看到徒弟背上背着的人,糟乱的头发掩了面,看不清真容,空气中送来一丝血腥味。
“这人是弟子方才下山时遇见的,欲行时匆忙止住了血,身上药物有限,便将人一路背了下来,”姑娘吃力地背着人,“……费了些时辰,师父还是快些帮他看看吧……”
小女子也快顶不住了!姑娘欲哭无泪。
“……”女子眼神一冽:
“我来吧,先将他弄进屋去。”
等到徐栀然将人背进房,斜斜平放在床榻上,又吩咐着素璃准备器具,又是好一阵。徐栀然将人打理好时,额前的细发已被汗珠沾湿,白皙玉手染了血,蹙眉而观,久久不得释。
素璃疑心问道:“师父,他这伤看起来是十分严重了?”
“嗯,”徐栀然也不多作解释,“素璃,到我房中拿甘落和苍茗来吧。”
师父不作解释,素璃也不多问什么,应声而去。房中只余床上躺着的、床前坐着的两个人,一时寂静下来。
最终徐栀然轻叹一声,悠悠开口:
“许久未见,陆兄看上去倒是狼狈了不少。”话语才落,徐栀然错愕地听见一声轻极的笑,如细叶触地,她猛一回头,却见床上原是昏睡的人正用清明的眸子望着自己,藏存几分戾气:
“本就是来……见……咳,老朋友的,”那人虚虚地喃喃着,“却……不曾想遇见的是你。”便自嘲扯扯嘴角,面色透着苍白。
徐栀然显然想不到他会醒过来,“你方才,莫非只是假寐?”
那人没说话,笑了笑,这就是默认了。自己思索片刻,又笑笑:“我竟还能瞒过徐大夫……呵呵。”
他伤重,徐栀然自然不愿让他再多说话,“快些别说了,好好躺着吧,虽不知你为何出现在这,也不知你为何会倒在深山中,但你伤得重,还需静养一段,有什么话还是等你伤好再议吧。”
素璃取了药草回来,便看见穿上男人虚张的眼神,“呀,醒了啊。”见师父没发话,便也不再多嘴,“师父,甘落和苍茗徒儿全取来了,顺手还捎了份玉浆草。”
“好,搁那吧,我来便是。”徐栀然笑笑。
于是素璃便轻轻退出了房,悄悄地溜到院中去了。
徐栀然的竹舍是多年前搭的。她平日行事淡泊,看上去温静文雅,却是夏季一人上了延暮山打来竹木,自己在山脚下慢慢搭起来的。此处虽说是山下的隐秘角落,真要说却离旁边村子不远,偶尔也有村中住民来此求医,徐栀然心怀大义,自是不会拒绝,因此常出走村中,帮帮村民们做些杂活。村中民风淳朴,也常有老伯大姨送些蔬果答谢。
而此时素璃蹲在院子里逗虫,却愈来愈若有所思。屋上的窗微微打开着,被晚风又吹开了一些,然而一双手探出,轻轻地拉上了,“别吹着风了———好好歇息吧,有事便喊我罢。”
“徐大夫说笑了,”虚弱的男人轻笑,“我如今这样……咳咳!真喊了你可未必能听见。”
“……”徐栀然扶额,“那你当如何?”
“———徐大夫,”语气阴沉带着玩味,“不若杀了我?”
徐栀然大抵也没想到重逢便被故人气结:“陆序朝,你脑子是顺势给磕坏了么!”
陆序朝反“哈哈”道:“自是玩笑话,徐大夫莫要生气,本人向来知晓徐大夫乃忠义之人,想来也必不会做此等咳咳,乘人之危之事。”
“再说,我也并不想如,咳,如此平白无故地死了,”陆序朝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沉下来,“还没,找到人呢……”
“谁?”徐栀然奇道。
陆序朝没说话,笑意渐渐化风而去。
———
六月,芒种
延暮山下的一年四季都是平常风景,徐栀然暇坐案前,面前是未摘录完毕的药簿,和一杯冒着白烟的清茶。
正值芒种时节,山脚下村中田农皆早起晚归,忙着在天地炎热中播种。相较之下,竹舍里徐栀然的生活倒是悠闲许多。
“我说你———”素璃这两月便是没自家师父那般悠闲了,忙上忙下,还要心怀悲悯地,照看自己从山上背下来的老男人,“你不干活的吗?怎地日日在这白吃白喝?”
“哦,”陆序朝正趴在歪脖子树上,捻着树冠上的浅白小花,把玩着,似是不觉无趣,悠悠地开口,满腔不正经的调调,“素姑娘可真是误解了鄙人,这做客人的在主人府上忙活,可不是‘反客为主’么?”
素璃心中翻一个白眼,咬牙切齿,“你这是强词夺理…..”
“诶———”陆序朝打断,“这可不是强词夺理,你想啊,哪怕是皇帝,为臣的日日夜夜虑心操劳,这时间久了权也大了,若你是皇上会觉着他怎的?”
“……会想篡位……”素璃简直忍无可忍。
陆序朝一击掌,“那这不就对了?”
“但是如果为人臣子天天只知道赏花捉虫!”素璃愤然,“便会认定他尸位素餐!”
徐栀然听到诸如此类的对话,已有两月了,自然倒也习惯了,冷静地饮了口茶水,拂袖而去了。
“你欺我徒弟作甚?”陆序朝倚坐在窗台,听着徐栀然的质问,不为所动地抓着一株药草把弄,徐栀然无法,只得长叹一声:你这样逗她,她不乐意的……”
“那丫头资质上佳,是习武的好苗子,若寻得良师,来日必当有所成就,而你却这样圈着她,缘何?”陆序朝出言打断。
徐栀然怔愣一阵,回过神来:
“她……不适合练武……”
陆序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徐栀然也全然不动,一脸淡漠。
“且先莫要提我那弟子,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温州吗,怎么……”徐栀然一顿,不由得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多年不见,陆序朝似乎还是原先那副模样,松松散散的性子也同当年一般,除了因为重伤而异常苍白的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于以往的……
等等,重伤?
什么人能够重伤他?虽说这陆序朝在江湖上并非所向无敌,但总也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能够重伤这样的人……伤人者难道武功更胜于他?
可并未听闻有哪位高手与这人有过什么血海深仇,陆序朝也自六年前便归隐,虽不知其中缘故,但他确确实实销声匿迹了六年之久,如今被人重伤于此地,实在怪异。
不知多久后,陆序朝站直了身子,走过来,徐栀然轻轻后退一步,面上依旧不为所动。
“徐大夫……何时用饭呐?”陆序朝摸着自己的肚子,五官皱在了一块,“鄙人就快要饿死了……”
“……”徐栀然扶额。
看来这是不愿意说了。
“……看得出来,你很努力在饿,”徐栀然将头伸出窗外,“素璃!饭好了么?”
远处传来素璃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