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山的深处,与外界想象的阴森恐怖截然不同。
鬼之王的宫殿盘踞于险峻山峦之巅,并非以白骨堆砌,而是由巨大的暗色木材与未经打磨的粗犷岩石构筑,宏大、原始,却自有一种狂放不羁的壮美。
今夜,宫殿最大的广间内灯火通明,并非人类使用的柔和烛火,而是悬浮于空中的幽蓝色鬼火与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火把,将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喧闹声、嬉笑声、粗豪的划拳声与清脆的酒盏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浓郁的妖气与酒香几乎凝成实质,这里是百鬼的乐园,放纵的极乐窝。
真理被酒吞童子几乎是半挟持地带到了这里,安置在主位旁一个铺着柔软兽皮的位置上。
她缩在那里,银色的长发在幽蓝与赤红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绯色的眼眸警惕又茫然地打量着周遭光怪陆离的一切。
那些奇形怪状、妖力强弱不一的妖怪们纵情声色,形态各异,这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和轻微的不安。
她下意识地并拢膝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一个模仿自麻仓叶王的、看似从容实则僵硬的坐姿。
酒吞童子慵懒地斜靠在主位的巨大鬼王座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朱漆酒葫芦,金琥珀色的眼眸却始终带着一种玩味的、灼热的兴致,落在身旁那拘谨的银发少女身上。
他似乎很享受她这种格格不入的懵懂与不安。
“啧,弱小的东西,就是放不开。”
一个豪放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真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随意,甚至有些不合身,袖口和衣摆都略显拖沓,花纹风格也不统一,像是随手从哪里捞来的、额生赤角、白发飞扬的妖怪正大步走来。
他猩红的兽瞳扫过真理,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看不上眼的轻蔑,但随即目光就炽热地投向了主位的酒吞童子。
“挚友!哈哈哈!今夜不醉不归!”
茨木童子大笑着,声音洪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他极其自然地在酒吞童子另一侧坐下,拿起一坛酒就往嘴里倒,酒液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流淌,浸湿了衣襟也毫不在意。
他正是之前在平安京百鬼夜行时,于胧车外惊鸿一瞥的那个强大妖气源。
真理看着他,依稀有点模糊的印象,但更多的是被他豪放不羁的动作惊得微微往后缩了缩。
“哼,聒噪。”
酒吞童子懒洋洋地瞥了茨木一眼,却也没阻止他,反而将手中的酒葫芦抛了过去。
茨木童子精准接住,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认可,笑得更加张扬。
宴会的气氛愈加热烈。
妖怪们喧哗着,有拼酒的,有角力的,甚至有当场打起架来,很快又被旁人笑着拉开。
真理像是一尊精致的瓷娃娃,被搁置在这狂乱的漩涡中心,无所适从。
有侍奉的小妖战战兢兢地为她呈上饮品,那是一种色泽瑰丽、散发着甜香的液体,盛在精致的琉璃盏中。
真理看了看酒吞童子面前烈酒蒸腾出的妖力,又看了看茨木童子豪饮的酒坛,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杯中那看起来最无害的液体上。
她想起晴明有时会给她喝的甜甜的果子露,迟疑了一下,又因为确实有些口渴,便小心翼翼地捧起琉璃盏,小口地啜饮起来。
味道清甜,带着果香,似乎没有酒味。
她放松了警惕,小口小口地喝着。
然而,不过片刻,一股陌生的热意便悄然爬上她的脸颊,染开淡淡的绯红。
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旋转晃动,耳边喧嚣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水膜,变得模糊不清。
她感到头晕目眩,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唔……”
她发出无意识的呢喃,琉璃盏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在铺着兽皮的地上滚了几圈。
她晃了晃小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眼神却已经变得迷离而湿润,失去了焦距。
酒吞童子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他挑眉,金瞳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更浓的兴味:“哦?这就醉了?”
他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甜香和独特灵力的温热气息。
醉酒的真理似乎忘记了害怕和拘谨。
她歪着头,用迷蒙的绯色眼眸望着眼前晃动的赤红色身影,努力辨认了片刻。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的动作——
她伸出纤细的手臂,试图去够酒吞童子那缕垂落的赤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撒娇意味的软糯声音,模仿着某个她最依赖的人平日唤她的语调,却因为醉酒而颠三倒四:
“……叶…叶王大人……抱……”
整个喧闹的广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茨木童子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猩红的兽瞳瞪得溜圆,看看真理,又看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的酒吞童子:
“哈?挚友?她叫你什么?”
酒吞童子的表情十分精彩,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被认错的恼怒、以及因她这醉酒后全然依赖的亲昵姿态而引发的、更加汹涌的食欲与某种奇异躁动的复杂情绪。
他并没有推开她,反而金瞳幽深地盯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新玩法。
而就在这时,广间另一侧,原本优雅倚靠着软垫、小口啜饮着枫糖浆的红叶狩,似乎也因为饮下了过量的某种特酿,他杯中的液体泛着枫叶般的红晕,而显出了醉态。
他原本慵懒淡漠的神情渐渐变得朦胧,狭长的眼眸中浮起一层水光。
他缓缓站起身,华美的枫叶和服袖摆垂落,然后,他开始随着不知名的韵律,缓缓起舞。
动作起初还带着几分优雅,但很快便变得随性而妖异。
接着,在众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位以洁癖和优雅著称的大妖怪,开始一边翩跹起舞,一边慢条斯理地——解自己的腰带。
“啊……烦死了……束缚……”
他含糊地低语着,指尖轻挑,繁复的衣结便层层散开。
茨木童子看得眼睛发直,连酒都忘了喝,半晌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红叶!你又来了!快用镜妖录下来!明天给玉藻前看!哈哈哈!”
酒吞童子的注意力也被短暂吸引过去,看着好友这难得的失态景象,嗤笑了一声。
而醉得迷迷糊糊的真理,似乎觉得那边脱衣跳舞的场景很有趣,竟也学着红叶狩的样子,笨拙地、晃晃悠悠地试图站起来,小手还无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狩衣的襟口,喃喃道:
“……热……也……”
她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酒吞童子眸光瞬间暗沉,一把将快要站不稳的真理拉回身边,阻止了她模仿性的脱衣行为。
他低头,看着怀中因为突然的拉扯而更加晕乎、只能软软靠着他喘气的少女,她绯红的脸颊、迷蒙的眼眸、微张的唇瓣无一不在挑战他的自制力。
金琥珀色的妖瞳中,食欲与某种更深沉的占有欲几乎要满溢出来。
“看来……”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
“今晚的‘宴会’,会比预想的……更有趣。”
大江山的夜,还很长。
而落入鬼王巢穴的懵懂付丧神,她的醉态,无疑让这场百鬼盛宴,走向了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远处,似乎传来茨木童子兴奋的嚎叫和红叶狩衣物落地的细微声响,但这一切,都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