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烬曲》

“灰烬是另一种土壤。”——仇渡忧

第一章　余烬

烧起来的夜里，完成一次无声的合唱

整座岛像被谁突然拔掉了插头。

路灯、霓虹、远处的灯塔，一刹那全黑。

只有废琴房四壁的裂缝里，漏进一点磷青色的月光，浮在尘埃上，像一层薄霜。

温春芫推门时，铁把手冷得咬手。

她怀里抱着一只空罐头盒，里头仅剩几支受潮的火柴，

本想来借火，却没想到，有人打算烧掉一架钢琴。

仇渡忧把最后一滴汽油倒进琴壳。

铁罐口剐蹭金属，发出钝而短的“嚓”，像乐队里不合时宜的定音鼓。

他右手抖了一下，汽油溅到袖口，也溅到左手的疤，

那疤像干涸的河床，一滴液体落进去，立刻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打火机“啪嗒”一声。

火苗先是一粒黄豆，随即长成一条猩红的舌头，沿着琴弦一路舔上去。

断裂的钢丝在火里发出轻微的“嘣”“嘣”，像谁在黑暗里轻轻喊疼。

火光照亮仇渡忧的侧脸，

眉骨投下深沟，鼻梁像被刀削过。

他的右手抬起来，悬在焦黑的琴键上方，停了一秒，然后落下。

旋律是《焚琴记》的“灰烬主题”。

手稿被烧毁的那一夜，只有这十二小节被母亲哼唱过，

此刻在火焰里复活：

Mi—降Si—La—Sol，

一个长音拖得比火舌还长，

接着是三连音，像急促的呼吸。

没有左手，低音区的大火替它轰鸣；

没有踏板，延音由噼啪作响的火星完成。

温春芫站在火旁，影子被热浪推得摇晃。

她左手握拳，像握住一个看不见的指挥棒；

右手食指沿着拳背划出波浪，

一次，两次，第三次更慢，

慢到能让火焰听见。

仇渡忧的余光捕捉到她的手势，

节奏便随之松了绑：

原本急板的心电图，渐渐拉成一条缓缓起伏的潮汐。

火光在他们之间竖立一面橙红的幕布，

幕布上，两个影子贴在一起，

一个缺了左手，腕骨处空荡荡；

一个喉咙处有一道闪电形的缝，

却在此刻，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正在燃烧的音符。

琴弦一根接一根崩断，

每一次断裂，都溅起一串细小的火星，

像高音区最后几颗不肯落地的眼泪。

当最后一根低音弦“嗡”地一声死去，

火焰突然小了下去，

只剩下暗红的灰烬，

像被谁骤然掐灭的烟头。

静默来得猝不及防。

仇渡忧的右手悬在焦黑的骨架上，

指尖被烫出新的水泡，

却感觉不到疼。

温春芫走上前，

用掌心覆住他右手背，

冰凉与灼烫相遇，

“滋啦”一声，

像铁块落进雪里。

停电仍未恢复。

窗外，月亮被云层重新遮住，

废琴房陷入真正的黑暗。

可灰烬里，有极细极细的红光，

一明一灭，

像极远处灯塔的脉搏。

温春芫在黑暗里，

第一次发出声音，

不是唱，也不是说，

只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风把灰烬吹出一道线。

仇渡忧听见了。

他侧过脸，

灰烬的光映在他瞳孔里，

像两粒正在复燃的火星。

那一刻，

他们完成了《焚琴记》的第一个现场：

没有观众，没有舞台，

只有一架自焚的钢琴，

一个哑掉的女高音，

以及，一段在火焰里被重新誊写的母题。

火熄了，

乐章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