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迎着正午的阳光，午休时间到此为止。
女孩走下车，背着粉色的小书包，穿着干净的校服，踩着擦得锃亮的小皮鞋，低着头走进学校。
周围的小朋友们都看着她，他们眨眨眼睛，他们窃窃私语，他们砸砸嘴巴。
女孩孤独地走在甬路的一侧，双手抓着双肩包的肩带，拖着鞋慢慢地走着。她上午没有来学校，她似乎有些发热，缩在小被子里瑟瑟发抖，但还没到中午，她就不再感到冷了，所以吃过午饭，由管家开车送她到达学校。
周围的小朋友要么是家长徒着步送来，要么骑着单车，孩子们坐在后座抱着爸爸或妈妈的腰，要么是家长开着小轿车送来。诸如此类，总有办法将孩子送到学校，但离开时，他们也免不得望着女孩走下的车暗自叹息。
女孩就这么自己走进了班级，坐在教室的第三排靠窗，没有同桌。
女孩子不愿和她一张桌子，理由是一句话都说不得，像是对牛弹琴。男孩子也不愿和她一张桌子，理由是她总是瞪他们，他们害怕挨女孩的揍。
如此下来，女孩自己拥有着一张大桌子，和两个专属于她的桌匣。她把书放在桌子的另一侧，这样自己有更大的空间来书写。
而产生的废纸垃圾，便随手丢在另一个桌匣里，晚上放学再收集起来，丢在垃圾桶里。
说着，写错了的纸她便撕下来，团一团就丢进另一个桌匣里。
女孩不需要同桌，也同样的，她不需要朋友。她自心底里抵触想接近她的人，无论男孩或女孩，哪怕是想和她搭句话，借张纸什么的，她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冷眼看去。她尽可能地减少人际交往的程度，不想让自己深陷于其中。
别的女孩上课喜欢嚼嚼舌头，喜欢下课一起去卫生间，喜欢体育课的时候抱在一起，喜欢放学后手拉着手，买上一包辣条，嘻嘻哈哈地分享，在落日下回家。
她不需要，她不爱讲话，或是从不说话，除了老师的提问。去卫生间也不需要人陪。上体育课时，别的孩子在外面叫喊，她只喜欢坐在座位上发呆。放学后，她也不会去买辣条，薯片之类的零食，而是自己规规矩矩地坐上车，管家把她带回家。
久而久之，女孩在班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说话的小朋友，回答问题也不会有人鼓掌。或许这样正如她所愿，她自始都想要自己一个人待在座位上，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偶尔悄悄听周围同学讲的八卦，偶尔去操场，摸摸不知是谁在养着的小猫，便也足够了。
她如今坐在座位上，也是如此想着。上课铃打响了，班主任抱着书本走进教室，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
“同学们中午好，”班主任将书放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这位是新来的同学。”
说着，身后的男孩走上讲台，笑嘻嘻地做着自我介绍。
女孩拄着脸蛋，看着讲台上的男孩：男孩脸色相当的白净，像一块水嫩水嫩的豆腐。身后的大书包快要将细小的身躯压垮。这才看见男孩瘦得可怕，像是随时都要倒在地上，散成一堆一般。
女孩垂下眼皮，不再关心。她当然不必关心，她与他的人生轨迹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没有交集，自然不需要记住他的模样，他的喜好，甚至于他的名字。对他来讲都不重要了。
但老师接下来的话让她心头一颤：你就和她坐一起吧，只有这一个空座位了。
女孩抬眼，看着男孩在老师的指引下向自己走来，她飞快地伸出手，将身旁桌匣里的垃圾掏了出来，丢在袋子里。
男孩来到她身边:“你好啊。”
女孩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蛋又要泛出光芒来。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把那半桌子上的书本拖进自己的桌匣。
就这样，男孩坐在了女孩的身边，尽管后者百般不情愿。
2.
男孩坐在女孩的身边，笨拙地掏着书包里的书，看看身边的女孩，仍然冷眼看着自己，尴尬一笑。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让这个女孩子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是同桌，还是个除了眼睛都还算可爱的女孩，不必与她有些计较。
如此想到，男孩不禁为自己的大度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而他身边的女孩却不这样子想。
在她的眼里，自己是独居的小兔子，明明有着宽敞的树洞，自由自在地居住，却天有不测风云，有只凶恶的白兔子闯进她的树洞，想要和她共享属于她自己的树洞，自己却又不能够反抗，一旦反抗，外面虎视眈眈的灰狼就会一口将她吞掉。
此刻她有很大的无力感，她几乎不能够守护好自己的家园，也没有与恶狼争斗的勇气，只能忍气吞声与他共享。
女孩拄着脑袋胡思乱想，身旁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已然变成凶恶的白兔，仍在沾沾自喜自己的大度。
讲台上的班主任也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为穷凶极恶的灰狼，举起课本开始讲课。
女孩也从思想中提拔出自己，翻开课本听讲，同时不忘记，再次瞪了男孩一眼。
这是她与这不争的事实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男孩被眼神狠狠地杀了一刀，但仍满不在乎。他不惧怕这冷冽的眼神给他带来的创伤，或许根本就未曾给他带来创伤。而正相反的是，他要为此而斗争，绝不因此而后退。
于是，一整节课，男孩都伏在桌子上，看着女孩，女孩一但感受到反常的目光，从而看向他时，他再瞪她一眼，转过脑袋，等女孩转过头去时，就又看向女孩。
一节课上完，女孩没听进去多少知识，反而是吃了不少白眼。下了课，她就气鼓鼓地看向男孩，想要讨个说法，而后者已经以相当的速度离开的座位，免得挨顿狠的。
女孩看着飞奔跑开的男孩，抽了抽眼皮，抿着嘴唇，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又应当拿什么和蛮不讲理的恶兔争抢呢？凭她的白眼吗？
这节课，女孩吃了这辈子最多的白眼，而始作俑者是先挑起事端的她。
3
日子如此过着，时间不会因为遗憾而倒带，而是继续向前流动，将遗憾稀释在这时间的洪流之中，融入每滴叫过往的水中，再随着时间向前流。
转眼几个月，女孩的男孩的白眼大战已悄然间熄火，这些时间里，两人都吃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白眼，后来大家都瞪累了，便也结束了。
而男孩最近找到新的折磨女孩的办法，就是上课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冲她讲话，扰得她不能够安生地听讲。女孩回之以白眼，可早就没用了，日久的战斗已经让男孩免疫了白眼的攻击。
几次三番，女孩都想趁下课时好好的教训一顿男孩，可下课铃一响，第一个走出教室的是老师，紧接着就是跟在老师身后的男孩。而当男孩回来，女孩正欲发作，上课铃滴滴答答地响起，老师抱着课本走进教室，女孩便没了发作的欲望。
男孩回来时，总嘿嘿一笑。女孩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又狠狠瞪他一眼。
放学时，女孩坐在车里，看着外面攒动的人流。管家手指点着方向盘，等着水泄不通的交通畅通。
忽而，女孩在人流中，看见了背着硕大书包的，瘦瘦小小的男孩。
他拽着双肩包，低头看着路面，一直走着，似乎也没有家长来接他一起回去。
他踢着路面上的石子作游戏，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的到来，但没来。他就这么走在路上，走在他回着家的路上，像是一条迷了路的小猫，迫切地寻找着保护自己的小巷。
她看着车窗外的他，忽然有想把他拉上车，送他回去的想法。而此刻，管家将车子发动了，在飞驰的窗外，他早已消失不再。
晚上她裹着小被子，看着窗户外的那弯月亮，一如往常的胡思乱想着睡着。
第二天的教室，她坐在座位上翻着语文书，男孩来到她的身边，冲她打着招呼。
她抬起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瞪了他一眼，但她怔住，因为她看见男孩微微泛红的眼角，估计是大概哭过。可任凭她再如何能想象，竟也想不到能让他流泪的原因。
她慌乱地转过头，不去想不能够想得出来的事。男孩一脸纳闷地坐下，和她一样翻开了语文书。
她偷眼去看他，嗯，不错，眼角实在的是有一抹红色。她该如何能，幸灾乐祸地嘲笑他吗？或是像朋友一样安慰他？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身旁的人若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该如何处理。她没有朋友，也不知道，朋友不开心时该如何做才能显得正常。
她实在的不知道，做什么也好，把他当朋友这回事也好，她统统都不知道。她像无帆的孤舟，在汪洋海中漂浮，没人告诉她该向哪个方向去，连盘旋的海鸥，都各飞去不同的地方。
上课时，男孩仍不时对她进行招扰，而女孩时而看看他，眼睛里却不似往日那般凌厉，反之惘然。男孩忽而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恢复，像是讨打一样问她一加一等于几。
女孩这才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2。”
男孩笑着，听到女孩的答复，惊恐地咽了咽口水。
她刚刚是说话了吗？
男孩不确定地试探：你说得几？
女孩垂着眼皮，无奈地看着他，男孩竟从她的脸颊看出一丝绯红。
“我说，得2。”
说着她侧过脑袋，不再搭理他。
4 .
她常常自以为，她的学校生活会在一片荒芜中度过，不论小学，或是初中。她未曾想过自己会得到朋友，也未曾需要朋友的陪伴。所以，她尽可能的减少所必要或不必要的社交，免得自己陷入所求陪伴的漩涡。
但她也从未所想过，会有这样子的一个人，以这样粗鲁、蛮不讲理的方式打破她所认为只属于自己的舒适圈，破坏了她处世的平衡。她也未曾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已将这只恶毒的白兔当作自己生活的一环。从前的她始终认为自行自为足矣，不需要有人陪伴在她身边。
可人在享受到相伴的幸福后，又难以将之舍弃。没人能轻易的从这漩涡中挣扎出来。
她鬼使神差地回答他的问题，连自己也惊讶于，自己会在这种浪费时间的问题上进行回答。
如此印证着，她已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了，尽管她始终抑制着这种感情的诞生，可她不能违背自己的心。
如此下来，女孩对男孩的问题与搅扰产生回应，而后者获得了反馈，无形增加着问题的增加。
则友谊的情愫悄然而生。
女孩对男孩的态度不再厌烦，只是有时他太过于过分，她也只会回一个不痛不痒的白眼罢了。
如此下来，她逐渐对他产生了很多很多好奇。
她好奇，他家在哪里。她好奇，他为何突然转学而来。她好奇，他为什么话像开了闸的水一样难以停流。
她想知道，但她不知道。
他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她想获取海底的宝藏，却苦于无法下潜，只得在岸边观望。
期末考后，孩子们狂欢着向校外跑去，他们期待着暑假的游戏，期待着槐树的花瓣，期待着冰凉的汽水。他们期待着，在学期结束后的快乐。
男孩慢吞吞地装着自己的书包，女孩背着包，靠着教室外的墙壁，抱怨着他收拾东西的速度。
他努力地背起书包，同学们早已走光，他看着身后的教室，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外，她看着慢悠悠走出来的他。
门外，他看着无聊得晃脑袋的她。
她望着他白净的脸颊：一起走吧。
他看着她略红的脸蛋：好啊。
她和他肩对着肩，散步校园。
他仍旧健谈，哇啦哇啦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她在他身边听着，抿着嘴唇。
她问，你假期都做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事可做啊，你呢？
她和他一样，冗长的假期无聊至极，她不知该如何度过。
她和他坐在校园的秋千上，荡啊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或是看看天空烁出的一轮红色。
他眼睛明亮，不如，他带她去看个地方吧。
她看着他，说，什么地方。
他嘿嘿一笑，说保密，除非她亲自去看，不然他不会说。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他还嘿嘿傻笑，像没有忧愁的孩子，像永远快乐着的小孩。
她抓着秋千的摆绳，咬着嘴唇。他看着她，渴望得到想得到的答案。
她说，好。
在最后一轮红霞被地平线吞没前，她带着女孩的害羞，与他约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孩子们约定着，绝不失约。
5
夏末阳光晒得正狠毒，女孩透过窗，看外面明媚耀眼的阳光，抿着嘴唇。
她和他要去兑现，关于这个夏天的约定。
所以她早早起了床，一双明眸闪烁着光彩，不知她是特意早起，还是紧张的一夜无眠。
她洗了把脸，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满意的点了点头。
踩上小皮鞋，和管家道了再见，推开门走出房子。
正值夏日，门口的花园却寸草不生，她咬着嘴唇，蹦蹦哒哒地往学校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哼着欢快的歌曲。她像一只快乐的喜鹊，叽叽喳喳地诉说着所得到的快乐。
炙热的阳光烤得女孩满脸通红，汗水将刘海打成一团，可她未曾停下步伐。她去赴约，赴她所珍重，所重视的约。
她和他约定，在夏天的最后一个周三，去看他所说的东西。
这些日子过去，她几乎寝食难安，她太过于想要得到她的答案，却不知自己已然乱了阵脚。女孩知道，他给她的约定不会失灵，之所以要去的那个地方，也一定是他所重视的地方。可就越是这样，她便越是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人总是迫切的想要得到将要得到的东西，像下了单还未发货的快递，像即将到来的生日，像乃至几年后的承诺。如是越想得到，便越坐立难安。为所想获得的东西锁等待，如此等待的日子，更许是得到的意义所在。
她来到学校门口，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便看见在校门前正四处张望着的他。
他一如见面时那样，清白的脸颊，瘦瘦小小的身体，她总归在想，若是今天的风大些，怕不是要将他吹跑吧。
她吞了吞口水，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裙子，伸手擦擦皮鞋上的灰尘，便向男孩走去。
他也看见了她，他冲她招手，像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她来到他的面前，面对着面。
辞藻不需华丽，言语不需动听，脸上的光彩正映着她和他此刻的心情。人的心是不会骗人的，它把自己的感受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主体的脸蛋上，不论喜悦，不论悲伤，全都毫无保留的展示着。
他冲她点了点头，笑了笑。
她抿着嘴唇，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如此，他和她向着一个方向走着，她不知他要将她带到哪里，不过，只要跟着她便好了吧。
她如是想着，伸手扯住男孩的衣角。
他回头看着她，后者热得脸颊通红。
不多时，他带着她走上驶往乡间的大巴。
车子发动，女孩靠着车窗，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楼房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草木贸然的小路。
他笑嘻嘻的看着她。
一路上，女孩像小宝宝一样问东问西，不论看到什么未曾见过的东西，总要问问身旁的男孩，男孩耐心地为她解答，每一样她所遇见的东西。
车子远离着城市的喧嚣，驶往烟火弥漫的乡下。
女孩看窗外的世界飞驰而过，或是颠颠簸簸，惬意的空气让她舒服得睡着，头侧在窗户上，小嘴微张，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男孩看着身边陷入梦乡的女孩，浅浅一笑。
车子驶停在碎石路的末尾，游客哄哄下车，男孩点着女孩的肩膀：下车了。
刚刚还睡得正香的女孩打了一个激灵，惊叫着到啦到啦，便推搡着男孩走下车。
他说，还要走好长一段路。
她点点头，跟在男孩的屁股后面。
他和她一起看金黄色的麦田在风中摇曳，一起摸路旁石头刻成的麋鹿，一起向住在插着小红旗的茅屋里住着的老人询问方向。她好像很累，又好像不怎么累，她似乎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快乐冲昏头脑时，怎会来得及疲惫。
正午，阳光晒得太狠，女孩说，还有多久能到。
男孩指着前方略有鲜艳的颜色，那里就是了。
女孩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有一股鲜艳在闪烁。
如此下来，也便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当那抹鲜艳逐渐放大，女孩心中的喜悦便也逐渐变大。
终于，她开始奔跑，她不顾酸胀的双腿，向着那抹鲜艳跑去。男孩看着她奔跑，没有追赶，而是任由她去寻找她心中的色彩。
终于，那抹鲜艳呈现在她面前。
那无限的花组成的巨大画卷难以全部进入她的眼睛，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鲜艳花海，色彩的冲击让她忘乎所以。五彩的颜色绘制成绝伦的风景，她贪婪的想看个清楚，但微风阵阵涌动，那摇曳着的花朵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仍努力地睁着眼，想紧紧把握住这近在眼前的美好。
那美好不是虚无缥缈，不是随口答应便再无消息的美好，她如今可以触碰，体会到这美好。所以，她想牢牢记住这一刻，不想忘记，不想匆匆而过。
男孩加快步伐，走到女孩身边，向她吹嘘着这美妙的风景。
清风微动，卷起她乌黑的长发，她伸手将那缕头发掖在耳后，看着男孩的眼睛。
她眼中噙着泪花，却不曾见到悲伤。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看着此刻仅属于他自己的风景。
她的微笑。
“真美啊。”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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