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不太记得清楚了，那场车祸发生时的场景，他只记得的，不过是被血液遮得密不透风的眼睛，叫他什么也看不清，耳边也常响着，“呜呜呜”的声音。
躺在病床后的故事，他倒是还记得清楚。但那从前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被勾了去。
他时常看着窗外，桌上的食物也仅是浅尝即止，床头的吊瓶好像永远都流不完。他看着窗外的小树，和树上黑乎乎的鸟窝。
小鸟扑打扑打地飞来飞去，鸟窝里的幼雏叽喳待哺。
他磋磨着手指，低垂着眼睛。
他失去了记忆，他迷茫着，像忘记了为何而活的人。他的过去一片漆黑，不知该如何继续向前。
离了病床，他调养了一些日子，便回到学校去上学。
他看着身边同学有些熟悉，但很陌生的脸，心头一颤。
他完全地忘记，该如何与他过去熟悉的同学相处，该如何说些合乎事宜的话来。
朋友们给他讲了好多，他忘记的事情，想帮他想起他所遗忘的东西。他听啊，不放过任何的细节，只为了能融进他曾经熟悉的生活，好歹是将自己的校园生活拨回了正轨。
可他过得到底还是不安生，他每晚躺在床上时，总是心神不宁地翻来覆去，难以安眠。
他一清二楚，他忘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忘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如果就这样索性不管，任由记忆将其删除，他将永远生活在这噩梦之中。
他问身边的人，问自己的父母，关于这样的事，可得到的答复都是。
“没有印象”。
他弄丢的东西，还要由他自己去找回才对。
无论那东西在天涯海角，他都要把它找出来，找到他忘掉的事情，找到他忘记的人。
他要重新活一遍，为他忘记的过去，为他违背的约定。
2.
可他从未想过，他升入高中的第一天。便与他忘记的人再次见面，如同梦境一般奇幻。
人与人缘分的线不会轻易断掉，即使摇摇欲坠，但命运终究促使着他和她的再次相见。
她流着泪，开心着他重新出现在她身边。他却早已忘却她的存在，使她若一下便掉进了深谷。
但她没有气馁，她明白着，她要帮他找回他的故事，找回有关于她的记忆。
那便从重新认识开始。
军训休息时，她为他送水，看滚着水珠的冰水送入他的喉咙；下课时，也总要往他身边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给他讲奇怪的故事；放了学，她拽着他一起走，她在前面蹦蹦哒哒，像只欢快的小蝴蝶。
班级里总是流传着，像是“她一看就是喜欢上他啦”之类的话，这样的传言也总是流进他和她的耳中。他试探着看她，怕她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她倒是一点都不在乎。他诧异着，不知道她知道，随言碎语，从来不能烦惹她。
她只想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宝藏，不再叫他离开她身边。
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让他逐渐习惯她的存在，他习惯在下课时守在座位上，等候着捣蛋鬼的光临。他逐渐喜欢上和她聊天的感觉，与此更像的是习惯。
或许，每天听她胡说八道，吃她的白眼，已然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或许换了别人来，早就吃够了那数月如一日的白眼，也或许早就翻脸，他倒是乐在其中。
他还没记起呢，小的时候，他还和眼前的她互送白眼。
眼前的女孩，正帮着他恢复她和他的记忆。而他也要努力想，过去，弥补他对她失约的亏欠。
他总要找个好时间，来给她好好道个歉。为他忘记的过去，为他的失约。
这天晚上，他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
时间已是初秋，夏天姑娘早就带走专属于她的炎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幽凉。
她在他身前转着圈走，不几下就晕晕乎乎地站不稳地。
他按住她的肩旁，让她站的稳点。
她嘿嘿一笑，双手勾在身后。
一片深红的枫叶从树上滑落，它在风中飘啊飘。
“对了，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女孩一歪脑袋，想起了什么。
“什么地方啊？”
女孩点着下巴，笑着说。
“保密，你去了便知道了。”
她笑着，像没有忧愁的孩子，像永远快乐的小孩。
男孩笑了，点头说。
“好。”
那就拉钩吧。女孩伸出小拇指，男孩与她勾住。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那片枫叶滑啊滑，最后停在勾住的他和她的手指尖。
她重复过去的约定，与过去的他。
他许下现在的誓言，与如今的她。
3.
梦里，女孩穿着洁白的长裙，站在一片花丛前，向他招手。
他跑啊跑，想要快些跑到她的身边，她就在那焦急地等着，跺着脚，朝他大喊着，跑快点。
他使劲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快，他看着眼前的女孩渐渐消失，身边的阳光也渐渐被黑暗吞噬......
他一阵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
心脏在砰砰地跳动着，提醒着他还活着。
床头的时钟指在凌晨五点，窗外的阳光已经打了进来，汽笛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了。
他揉揉发痛的脑袋，感叹着刚做的那场怪梦。
如今他已睡不着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爬起来，拉开薄薄的窗帘。
清晨的阳光晒在他脸上，他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她说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他回忆着，她与他忘记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没有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而仅仅是陌生而已。
她在他生命中扮演的究竟是怎样的角色呢，他不晓得，他也记不得。
他可以肯定的仅仅是，她是他忘记的重要之人。仅此而已罢了。
不过，他总要回忆起他的过去，这样才能给自己，同时也给她一个交代。
那样的日子不再远了，他坚信着，他要找回他丢弃的时光，在余下的生命。他如此的打算着。
他拈起床头的药片，和水服下，便去洗漱了。
......
七点三十分，他穿好鞋子，向父母道别。
他的目的地是一所小学。
走在路上，沿途的事物在他眼中看来，是如此的陌生且熟悉。
像是阔别多年的朋友，面对他们的变化，理应不知所措。
他看着路边的小吃摊，门前坐在懒人椅里的老伯，和随着风摇啊摇的小风车。他亲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要把它们统统抓住，因为他明白，这熟悉的陌生，便是他丢掉的过往。
他走到一个小巷口，驻足观望。
这里是不是有只小猫来着......
他记忆的碎片快速地重组，勾出一抹漂亮的画面。
瘦瘦小小的小男孩蹲在巷口，手里攥着火腿肠，嘬嘬地逗着纸箱里的小猫......
他拍拍脑袋，果然，这里是有只小猫来着。
他隐约记起，他小时总是要来这里，看这只被丢弃的小猫咪。
可如今小巷空空如也，他无论怎么寻找，也找不到曾经的那只小猫了。
他哀叹着，脑海里出现着几十种坏结局。
他不知道，他的小猫朋友，早就叫他亲手托付给一个人了。他不知道罢了。
他摇摇头，不叫忧伤过多留在他脑中，便迈步向前。
那道充满安全的铁门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到了他的目的地。
他靠在一棵树下，低头看看时间，已是七点二十五了。
男孩张望左右，寻找他等待的人。女孩在他身后捂住他的眼睛，叫他短暂地迷失了方向。
他叹了口气，应了身后的她一声。
她像洁白快乐的蝴蝶，转头闪到他的身前，笑眯眯地，手里攥着两支红彤彤的小胖子。
她傻傻地笑，看着他。他一松牙关，微微一笑。
4.
巴士摇摇晃晃地启动，向着郊外驶去。
他靠着窗户，看着窗外飞驰的世界。女孩坐在他的身边，依然胡说八道着。
他看看她，实在捉摸不清，她究竟在想着什么。
她常常上一句还在说着什么日常就能谈论到的事情，到了下句就又大转弯，扯到他们根本考虑不到的事情上去。
她在那说的快乐，不见疲惫。他听着她的快乐，合合眼皮。
他有点困了呢，昨夜的梦里，那光怪陆离的感觉，实在让他有些觉得疲惫。
他随着车的颠簸，渐渐回忆起他的梦。梦里的她站在一片花丛前，他奋力去追，去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来到她身边。
他追不上梦中的她，因为他还无法寻回他丢失的回忆。他所想的那重要的人，在他眼中虚无缥缈，如同一团迷雾萦在他面前。他看不清那梦中女孩的脸，但他无比坚信着，她便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女孩。而他梦里始终要去追寻的，想要抓住的，就是他失去的东西。
但他追不上，他是一片孤零零地浮在大海的一叶孤舟，随便来些浪花便能将他扑杀。
但他追得上，那梦的幻境与现实交织，他是寻找着为何而活的孩子，在冷漠的世界里奔跑着。
他想着，好快好快就要睡着，耳朵忽而传来一阵冰凉，他浑身一抖，转头看向正往他耳朵里塞耳机的女孩。
女孩见他有了反应，手像触了电一样缩了回去。
看她的模样，反而她更像是被做了手脚的那一个。
女孩一吐舌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在狡辩着什么。
男孩看着她，还没等说些什么，耳机里穿来悠扬的歌声：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
打过勾的我相信。
说好要一起旅行，是你如今，
唯一坚持的任性。
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真心，
与你聊不完的曾经。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
还是错过的爱情。”
男孩听着送来的耳机传来的歌，霎时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要说些什么。
车啊，它摇摇晃晃地，将要去旅行的人啊，送到他们的终点。
车啊，它兜兜转转地，将过去许的约定啊，带回他们的如今。
5，
车啊，它颠簸在乡间的小路上，车上的人随着车辆起起伏伏，像在坐着可爱的摇摇椅。
男孩耳朵里放着耳机，头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
她看着他的白脸蛋，车外的风景一瞬而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记忆的画面重合，他稚嫩的脸变得成熟，但终是抹不去脸上那股青涩。
她托着脸颊，看着他，眼眶渐渐湿润。
她从未想过能与他重逢，她只认为，他将消失在她的世界，一去不返。但阴差阳错间，他便再次走进她的生活，就像是第一次一样，她毫无防备，只得让凶恶的邻居住进她的树屋。
不过这样也好。她想着，罢了，人与人之间的缘是要纠缠不清的，当分别的两人再次重逢，便注定着她与他要牵绊的生命。
一生不长，寥寥数年便走到尽头。一生又很长，这些日子里璀璨的如星星般繁多闪耀的星光终将始终照亮人来时的路。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眼睛里鼓着的泪水到底还是滑了下来。
她好怕好怕，他或许会像曾经一样，不声不响地离她而去。
记得小时候，她总爱看学校发的小杂志，有一篇文章她记得很清楚，那篇文章的名字叫做“未得到与得到后失去”。
那个更叫人伤心呢，文章的最后，作者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填空题，问的便是这句话。
女孩毫不犹豫地便在那空里填下了“得到后失去”。
人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方式，这便是人因何生而为人。有人说，当然是为得到更叫人伤心，因为后者至少拥有过得到后的感觉，怎能有未得到的伤心呢。
她曾经有爱她的母亲，有陪在她身边的他，有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可这些东西都在她最幸福的那一刹那离她而去。那种巨大的落差感叫尚还小的她实在喘不过气。
她多想多想，那些所有的美好永远地留在她身边，她永远都想，但永远都不能达到。
那幸福离她而去的周期，不过几个日出，几次日落。而当她回过神时，幸福早已走远，而她只能站在原地，等待没有预期的班车。
她想他留在她身边，不再离开，不再远去。
她想把这一刹那变成永恒。
她偷偷掏出手机，像做贼一样，把手机的相机打开，为自己，与熟睡中的她拍了一张合照。
照片里，男孩紧闭着眼睛，双臂环抱，睡得正香。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冲着镜头比着剪刀手。
拍好照片一看，女孩一笑，照片里她的眼眶红彤彤的，像是叫人打了一拳。
她搓搓眼睛，举起手机打算再照一张。
“哐当”一声，客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她因为举着手机没坐稳，身子猛地往前一晃，手机旋转着掉到地上。
男孩从睡梦中惊醒，睁着惺忪的眼睛，不知所措得像迷路的小猫。
女孩向窗外一看，村口牌栏告诉她到目的地了。
车上的乘客稀啦啦地开始下车了，她慌慌张张地捡起手机，拉起男孩就要下车。
她偷偷看了眼手机，还停留在拍照的画面。
最近的一张照片，只拍进了她笑脸盈盈，与他衣袖的一角。
6，
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吸着清新的空气，她便明白，目的地已然不远。
她拽着朦朦胧胧的他，迫不及待地向着目的地而去。
男孩搓着眼睛，磕磕绊绊地被她牵着走。
她与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哼着轻快的歌谣。
他问，现在能告诉我，要去的地方了吗。
她答，不可以哦。
现在告诉他，还是太早。她想，她从没有想法说是要告诉他要去的地方。
惊喜要保留到最后，才称得上是惊喜。
她如此想，转头催促他快走，却不想他已经走到她前面了。
他看着她，还不快走。
她脸颊一鼓，一跳一跳地跟上他。
走啊走，走啊走。
从天亮走到天黑，从日出走到日落。
走啊走，走啊走。
从过去走到未来，从白云走到蓝天。
走啊走，走啊走。
远走到异国他乡，走到威廉的城堡。
走啊走。
我想走到世界的尽头，讲给你我来时的路。
她哼着小诗，踢着腿，走啊走。
他和着小诗，抬着脚，走啊走。她想和他就这样走到日落，再走到日出。
他想和她就这样走到天黑，再走到天亮。
一路上，往前那些熟悉的标志一个个地出现在她和他的面前。
金黄色的麦田啊，石头刻出的麋鹿啊，插着小红旗的茅屋啊。
脑中的场景不断复现，女孩吞吞口水，知道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男孩累得不行，喘着气，向她征求一点休息的时间。
茅屋里的老人嘿嘿一笑，为她和他端来两杯凉茶，她和他坐在路旁，喝着苦涩的茶水。
女孩喝着茶，晃着脚丫。男孩看着蓝天，若有所思。
他说，她和他之前见过面，对吧。
她一怔，别过头，没有吧。
身下她使劲地掐着胳膊，懊恼为什么不说出实话。
他一笑，抿了一口茶水。
他心里清楚，她和他之间的缘分绝非一面。
她不说出实话，到自有她的思量。
他吞下茶水。
等他找回他的记忆，等他找回脑海中的她。
向老人道谢，她和他重新向目的地走去。
走啊走，当她看见那一抹鲜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快走啊！她叫喊着，拉起他的手就开始奔跑。
跑啊，跑啊。
一阵微风浮着几片落叶，滑啊滑，滑到她和他之间。
她和他站到了谷口，手牵着手，剧烈的呼吸。
她指着眼前的山谷，说不出话。
他看着眼前的山谷，说不出话。
花卉随风飘摇，是他与她今生看过的最美的动画。
他看着每一朵花，每一片叶。
他用他的心去感受，感受这无限的鲜艳，这无际的美好。
那美好不会虚无缥缈，不是随口答应便再无消息的美好，他可以触碰到他的过去，感受到这独属于他的美好。
他要牢牢地记住这些美好，不再忘记，不再丢弃。
她看向他，他眼角划过一道泪。
她张开手臂，与他相拥，泪如泉涌。
花啊，花啊。
快快织起你我命运的线索。
可不要再叫你离开我身边。
她和他不会再分开了，就在花开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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