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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青延

“姐姐,我们以后就是‘白娘子’和‘小青’吗?”

青延倚着水滩的石头,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她笑着问阿楚,脸上神情乍忧乍喜,清新娇憨。她比阿楚要瘦削些,个子比阿楚小巧得多,眉目轻灵,一身青衣。虽然在江南,她这样的美女也算不得多么难得一见。然而江南的儿郎见了她,依然得说一声“好个标致姑娘!”

阿楚不满地瞟了青延一眼,这一眼中的娇嗔,与青延真是澄江秋月,各有千秋:“她两个是蛇,且白娘子对小青也不怎么样啊。怎能比我们两姊妹?我们是要比邻而居啊,还得各自找得如意郎君,你一家,我一家,一生一世,其乐融融……”

咯咯的笑声浮在水上,两姐妹举步登舟,虽无兰桡画舸,小舟木桨划过水面,却似留下一段旖旎繁会,无限温情。

太湖襟怀洒落,三州水聚,从前范蠡和美女夷光(西施)藏身此湖,日日在烟波中荡浆。如今数峰清幽孤冷,傍晚的烟岚早已散去,微雨打在绿叶上,水上清荷还没结骨朵,只是举枝迎人。小燕儿在雨前都已飞走,天际隐隐留下几点乌星,几乎已看不清痕迹。青延划累了,把桨递给阿楚,道:“姐姐,你来划”。转身走进舱里,两个美人一个接桨,一个莲步轻摇,再好的画儿也画不出这样的一刻。

青延斜倚身子,骨头像化了一样靠在舱门上,这时春雨大了,雨丝如幕,她也不放在心上,只道:“姐姐,我唱首词给你听”。阿楚笑道:“我的耳朵真有福。你的‘许仙’、‘柳毅’还没听你唱歌,我已经听了几百几千遍”。

青延淡淡道:“咱两个都修行了三千年,只听了几百几千遍歌儿么,那可不算多”。然后展颜一笑:“姐姐,我还有好多歌儿要给你唱哩”。说着舒展歌喉,放声唱道:“千秋庭院新来燕,几点疏雨打玉腕。噫,有画儿,那画儿也难描雅态,有花儿,花也难比芳容。珠帘声共脚步,那邻家女儿,她走的是归来路。归来见小轩幽幽,卷袖笑坐相思处”。

阿楚微微笑着,沉浸在妹子的欢歌里,衣衫全打湿了也不在意。她见船儿许久不能泊岸,使了法力,那小舟就像扯了风帆的大船,在细雨中,直直向岸边飞去。

“好漂亮的两个妞儿”,“快来看,这俩小妮子衣服穿得朱红柳绿,软纱轻萝的,人更水灵”,“是啊,乍一看也不是绝色,可是越看越耐看……”“我看还是那个穿着鲜艳些的更美”,“诶,沈兄这话差了,桃红柳绿,各有千秋啊”。

大雨居然也阻不住这些殷勤眼光和高声的“私语”,不知白娘子和小青当年来到人间,登舟西湖,可也是如此情景?

青延的眼光在人群中一瞟,暗自摇头,凡夫俗子,一个可爱之人都没有。

两姐妹非鱼、非蛇、非龙,却是一种人间不知道的水生品种。在大荒江中修行时,她们学过千百遍人世间的风物、话语和规矩,阿楚开口却不免仍是露怯:“我说店伴,来一盘粉皮”。店伴搔了搔头,陪笑道:“姑娘要点肉丝粉皮、雪菜粉皮还是炒粉皮?再要些什么吃的?两位饮酒不饮?”

这一连串子问下来,阿楚和青延都有点呆了,青延不知是紧张还是跃跃欲试的欣喜,断断续续地道:“就雪菜粉皮吧,再要一盆……白玉汤鱼,鱼肉要煮得像化开似的,汤要是不白,我们可不……给钱,再给我们沏上好的‘吓煞人香’来”,然后她一个紧张,先把一钱半碎银子拍在桌上,道:“拿去会账,多了就……赏你”。

旁边桌上的书生抬眼瞧了两人,手中筷子“啪”“啪”两声落在地上。青延一回头,不觉有些怔住,此人宽袍缓带,一双星目冷峭傲人,若不是右下巴带了一个小酒窝,真真只是长相就叫人怄气。这酒窝不知是谁的妙手点缀上去,霎时添了几分温柔。青延一看他神态便不喜欢,心想:“又是一个不可爱的”。但她坐在两人的小木桌上,总忍不住去看这书生的气派——自个儿占了一张大桌子,要了四碟精致小菜,腰带上层层叠叠地系了很多东西,佩玉流穗,像世家子弟一般,可是仔细瞧,其中有的又不像佩玉,像什么呢……像什么呢?

“妹妹,怎么这样盯着人看,太无礼了”。青延转过头,见阿楚眼带揶揄,似笑非笑,意思是:“你这样就选中了一个‘许仙’,未免太快”。

书生早就自行捡起筷子,也不再理会二人,只管细嚼慢咽。青延却忽地向阿楚使了个眼色,阿楚点点头,站起来,对店伴道:“我姐妹们太累了,要到上面客房歇一歇,你把饭菜和茶送上去”。

她两个脸上并无多少风霜之色,却好像特别急着休息似的,也不待店伴答话,就绕过栏杆,顺着木梯上楼。店伴不料这两个娇美动人的女子这样奇怪,只得在她们身后叫道:“地字二号房——楼上的快招呼”。

这间店少说也坐了三十几桌吃饭的人,有一桌客人上楼,谁也不会多去留意。那书生却眼中露出了疑色,一个箭步冲上楼梯,道:“两位留步,可是小生刚才掉了筷子,搅合了两位的兴致么?小生这厢告罪”。他的眼睛犀利地在两个姑娘脸上、手上、任何一寸裸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上打量。

店伴暗自叫苦,心想这书生如此无礼,待会儿两个姑娘非和他冲突起来不可,谁还听不出书生没话找话,没事找事呢。店里的客官们一打架,他必得夹头夹脑地挨一顿训斥,谁叫他是领班,比别人多拿一钱银子的工钱。

阿楚在楼梯上回过脸来,对上书生的眼波,柔柔一笑,道:“那算得什么?不瞒官人,我和妹子赶了半天山路,半天水路,这会儿腿都要断了。也真叫人老火,刚坐下来不觉得,这会儿两腿都像铁打的似的,又僵又痛,再不上楼去歇歇,我两个可受不了啦”。

她的身上一无异状,只有眼中泛出一丝绿意,书生端详了半晌,脸红了起来,也只是暗骂自个儿太多心了。原来这抹绿意,是旁边白玉栏杆上攒辉列彩的花灯映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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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延“嘭”地一声拍在客房的桌上,怒道:“可真扫兴,刚到人间就碰上一个妖魔”。阿楚默然半晌,才盈盈开口:“妹子,他是人。只是拜进剑云阁的人。对他来说,你我才是妖魔”。

青延怒道:“难道你我……你我就怕了他?剑云阁虽然厉害,他们的游灵石也不能叫我们在一炷香时分内现出原形啊,我看也稀松平常得紧”。

阿楚一时没有答言。两姊妹心中知道,方才体内那捺不住的真气,差点自头顶奔涌而出……手上一片丑陋的皱巴巴的“兽皮”,到了楼上便若隐若现,直压伏了半个时辰才罢。若再过上一时三刻,必定在这酒楼搅合出“江南第一新闻”来,到时她们在酒楼里、小河间翻云覆雨,过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叫这书生收了去。

阿楚忽道:“不知他叫什么?”

青延全没听见一般,絮絮自语:“天下只有这颗石头,知道你我是妖怪……我们修行了三千年,寻常的降妖人可奈何不了我们……只有这剑云阁……该死的剑云阁……非要多事炼什么破石头出来……好在他们只有一颗……我们在石简上见过的,江边的神仙记录了,世间只有一颗……”。

阿楚叫了一声,青延仍不回神。阿楚叹息一声,道:“你别太放在心上了,我们躲着他走就是了,世间又没有第二颗游灵石。不靠近这块石头,就无人知道我们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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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名叫冷异,他为人有七分冷,三分温柔,并不是有心骄人的主儿,其实性子倒是十分率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觉得不该离开这座酒楼,就到楼上开了天字三号房,在房中打坐运气。

他腰间杂七杂八配了一堆法宝,都像玉佩一般,但没有一块是人间翠玉。那一颗游灵石杂在其间,方才明明隐隐有些异动,只是颇不明显,如果遇上妖物,它早就体泛青光示警,可是方才它只是灵力不稳,隐隐震动,却又并未泛起一丝光泽。这倒难住了他,不知是何征兆。他把游灵石从衣带上摘下,握在手里,仔细端详,似乎想重新感受它那诡异而隐晦,似乎小心翼翼、失去了以往自信那样的震颤。

敲门声忽地响起,冷异眉头皱得更紧。一件事不对劲的时候,往往随之所来的一切都不对劲。他十分警惕,又觉手中这个难题叫他揣测不来,颇有压力,就将游灵石随手放在枕下,这才走去开门。

门口的女子托着酒水,她的腰肢十分柔曼,软得像一尺红罗,又像一条泥鳅,又像春水中的水草。她倚着门框,将托盘举得很高,差点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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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记重击打在阿楚背后的时候,她没有想到接下来会痛得这么厉害。

冷异和她赏花,不只是略谈一语,而是将南北方的风物人情、剑仙凡怪,都对她无所不谈,除了没说自个儿是个剑仙,其他什么都告诉她了。他吐属蕴藉清雅,竟是一位江湖中难得一见的佳公子。

阿楚本来是应青延的筹划,勉强而来,这一下却被他深深迷住了。少女心思,不知不觉,缠绕在这个对头人的身上,一晚上笑语不断,脸颊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算计着青延定然已经以三昧真火烧了游灵石——她看到游灵石不在冷异身上,那定是在房间里,正好约走冷异,来个“调虎离山”。阿楚和冷异柔声软语道别,只说自己要再站一站,目送他走回楼上。阿楚心想:“这一晚上……可真不一样。做人的好处,我总算知道了。这样和他聊了一晚,就是一辈子不过了,又有什么可惜”。

刚这样想着,那被运了法力的秤砣,就对准她的后心,狠狠锤了下来。刚被击倒,一道青光伴着冷钢的气息,穿透了她的腰肢。

她趴在地上,想回转头看这个人一眼……但那个人毫不迟疑,已经走了。她也根本抬不起脖颈,只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这种击魂散魄的剑法,绝对不是冷异,而是青延独家专属。

没有游灵石,妖魔的皱皮、狐狸的尾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青延和她商量半晌,两人还是决心要毁了这块石头。

可是这世上,知道青延是妖的,除了那块不自信的游灵石,还有她。还有这个姐姐。当然是先毁石头,再除掉她。

我们在大荒江中修行时,五湖百渎之水,你我都一起游过。天雷地火来烧炼我们……那时你我互相用躯干保护对方……怎么一到江南人间,就不同了呢?

冷异方才提起的“古铜镜”,当是剑云阁最新的发明。不知道妹妹听到了没有。阿楚这样想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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