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的空气是稠的,混着高级香水、酒精和某种更油腻的东西。
水晶灯砸下的光太亮,把每一张笑脸、每一句恭维都照得晃眼,也照得角落里的江淮无所遁形。
他指节捏着香槟杯细长的脚,过于用力,指尖泛出青白。
新晋影帝的头衔像个金光闪闪的靶子,悬在头顶,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黏着的、评估的、不怀好意的。
道贺的人来了又走,一只手“不经意”地拍过他的后背,顺着脊柱滑下,另一只手举着杯,在他侧腰蹭过,停留的时间远超该有的礼节。
哄笑声低低响起,绕着那一小圈人。没人阻止,甚至有人挤眉弄眼,仿佛这是宴会上心照不宣的助兴节目。
江淮的胃缩成一团,冰冷的恶心感顺着食管爬上来,他脸上还挂着那副公司训练出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面具,只有离得极近的人,或许才能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剧烈排斥,和身体每一寸肌肉绷紧的应激状态。
“江老师真是……年轻有为啊。”一只肥厚的手掌再次贴过来,这次目标是他的手臂,缓慢揉捏,暗示意味露骨。
江淮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脚跟却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哄笑声更明显了些。他指尖冰凉,觉得自己像被钉在展板上的蝴蝶,供人赏玩,那人的气息混着酒臭喷在他耳廓。
就在那只手要进一步往下滑的瞬间,一个声音斜插进来,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懒洋洋,却像柄快刀,锋利地切断了令人窒息的氛围。
“哟,这么热闹?”
圈外的人下意识分开一条道,秦屿站在那儿,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敞着。
他手里晃着杯威士忌,眼神半眯着,扫过场子,没多少情绪,却让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个投资人气势矮了半截。
他几步走过来,极其自然地将酒杯换到左手,右臂一伸,直接揽住了江淮紧绷的肩膀,将人半圈进自己怀里,动作随意得像老友重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江淮整个人僵住。陌生的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来,雪松混着一点淡淡的烟草味,侵略性不强,却存在感十足。
他应该反抗,应该立刻推开,他对所有触碰都过敏,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反胃和恐慌没有袭来,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稳健、干燥,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游移,只是松松地挂着,却像一道屏障,隔开了所有窥探和恶意。
秦屿没看怀里僵硬的江淮,目光落在那只还僵在半空的肥手上,唇角勾了勾,像笑,又没多少温度:“李总,聊什么呢这么开心,也跟我说说?”
被称作李总的男人脸色变了几变,讪讪收回手:“没,没什么,就跟江影帝开个玩笑,恭喜他拿奖。”
“是该恭喜。”秦屿点头,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却砸得人心里发沉,“小孩儿挺不容易,拼到现在。”
他侧过头,像是才注意到江淮手里的杯子,眉头微挑:“这什么破酒,也配让你喝?”说着极其自然地将那杯几乎没动的香槟抽走,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托盘里,又从自己西裤口袋里摸出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塞进江淮冰凉的手心。“尝尝这个,解酒。”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把周围的人都看愣了。那李总脸色青白交错,最终挤出个干笑:“秦老师对后辈真是……照顾。”
“嗯,”秦屿应得毫不客气,指尖在江淮肩上很轻地拍了两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我这人护短,看顺眼了的,就懒得看别人瞎碰,”他这才抬起眼,目光在周围僵立的人群脸上慢悠悠转了一圈,最后落回李总那里,笑了笑:“各位继续?我带小孩儿去醒醒酒。”
没人敢说话。
秦屿揽着江淮,穿过寂静的人群,走向露台方向。所过之处,人群悄然分开。
直到夜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身后的喧嚣和黏腻,江淮才从那阵极度的震惊和茫然的安全感里稍微回过神,肩上的手臂松开了,温度撤离,他竟恍惚觉得有一丝冷。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倚在栏杆上的男人。
秦屿点烟,打火机咔哒一声,昏黄的光晕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在烟雾后有些模糊。
“……谢谢秦老师。”江淮的声音干涩,他攥紧了手心里那颗硬糖,糖纸边缘硌着掌心。
秦屿吐出口烟,没看他,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谢什么?”
江淮哑然。
是啊,谢什么?谢他解围?谢他没像其他人一样?还是谢他那句莫名其妙的“护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显得尴尬。
江淮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您……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出手?
秦屿侧过头来看他,烟雾散开,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某种难以辨别的情绪。
他看了江淮很久,久到江淮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抬手,用指尖很轻地碰了一下江淮的眼尾,冰凉的皮肤相触,一触即分。
江淮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那里因为刚才的屈辱和紧张,还残留着一点未能及时褪去的薄红。
“以前有只猫,”秦屿的声音低沉,混在夜风里,听起来有些遥远,“流浪的,野得很,不给碰,一碰就炸毛要挠人。”
江淮怔住,完全跟不上这跳跃的话题。
“但我喂它,它就蹲得远远地看着我。”秦屿掸了掸烟灰,语气随意,“后来有次被几条野狗逼到墙角,吓坏了,毛倒竖,眼睛瞪得溜圆,眼尾也是红的,跟你刚才有点像。”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陷入某种短暂的回忆,然后目光重新聚焦在江淮脸上,淡淡的。
“那猫后来不见了,大概还是不喜欢被圈养。”
“所以?”江淮下意识追问,心跳莫名有些失序。
秦屿将烟摁灭,直起身,与他平视,他的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懒散和戏谑,变得直接而清晰,甚至称得上专注。
“所以,别问为什么。就当我看不得那眼神。”
他抬手,这次是虚虚地碰了碰江淮的头发梢,像一个克制而守礼的安慰。
“以后这种局,不想来可以不来,谁再伸手,”他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报我的名字。”
江淮站在原地,看着秦屿转身离开的背影,高大挺拔,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树。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手心里的水果糖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他缓缓低下头,剥开糖纸,将那颗小小的糖果放进嘴里,很甜,一丝酸,然后是汹涌的、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橙子香气,瞬间席卷了所有味蕾。
露台之外,名利场的喧嚣被玻璃隔开,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安全,是这样的滋味。
——
从那次晚宴之后,江淮发现,世界在他周围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透进些不一样的光。
以前那些“习以为常”的骚扰并没有彻底消失,但变得谨慎而隐蔽。一次品牌活动后的酒会上,某个惯常手脚不干净的制作人又笑着凑近,手刚抬起,还没碰到江淮的衣角,旁边原本和旁人谈笑的秦屿像是脑后长了眼睛,端着酒杯就横插进来,极其自然地将江淮挡了半个身子在身后。
“王制,”秦屿笑着,酒杯和对方的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正找你,上次你说那本子,我觉得男二的气质……”他像是忽然才想起身后的江淮,侧头漫不经心地说:“这儿没你事了,去帮我看看李导那边忙完没有。”
江淮如蒙大赦,低声道谢,快步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见秦屿依旧拦在那制作人面前,背影宽厚,谈笑风生,堵死了所有可能追过来的路径。
周围有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没人再敢起哄。
次数多了,圈内开始流传起一些似真似假的猜测,有人说江淮攀上了高枝,秦屿这是新鲜感没过,护食儿;也有人嗤笑,说秦影帝什么美人没见过,估计是真惜才,看不下去好苗子被糟践。
众说纷纭,但共识只有一个:江淮的名字,莫名其妙就和秦屿挂了钩,动他之前,得掂量掂量。
这些风言风语,江淮也听到一些。
他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清净,秦屿的存在像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让他终于能稍微直起腰走路。
另一方面,那种“被标记”的错觉又让他有些微妙的别扭和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他试图厘清秦屿的动机。那晚露台上的话,像谜题。因为一只猫?这理由太过荒诞,像随口敷衍的托词。可秦屿的眼神,又不全然是戏谑。
他找不到机会问,秦屿也再未给过任何超出界限的暗示,他们的交集依旧不多,仅在不可避免的场合相遇。
秦屿的态度始终如一,懒散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维护,不远不近,从不过火,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随手发了善心的前辈,做完好事便抛诸脑后,并不期待回报。
这种若即若离,反而让江淮心里那点探究欲野草般滋生。
转机来自一档访问节目,宣传新电影,主办方不知用了什么神通,居然同时请到了半隐退的秦屿和风头正劲的江淮。
录制间隙,江淮在后台休息室门口,听见两个工作人员低声闲聊。
“……真的假的?秦老师以前丢过猫啊?”
“听他老朋友说的,好多年前的事了,一只长毛狮子猫,蓝眼睛,特别漂亮,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好像是在片场附近走丢了,找了好久没找到,为这个低沉了好一阵呢……”
江淮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那只猫……不是随口说的。
录制开始,灯光炙热,主持人巧舌如簧,话题绕着绕着,竟真的绕到了宠物上,很快另一位嘉宾侃侃而谈自家养的柯基,现场气氛轻松。
主持人笑着将话题抛给秦屿:“听说秦老师以前也养过猫?是不是艺人生活太忙碌,反而很难照顾好这些小生命?”
镜头对准秦屿。
他靠在沙发上,姿态放松,闻言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怀念,更多的是时过境迁的淡然。
“是,很久以前了,一只流浪猫,自己跟着我回酒店的。”他语气平常,“性子独,不让抱,但会蹲在房门口等我。后来在影视城拍戏,酒店人员复杂,开门拿个外卖的功夫,就跑没了,大概……”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涩意,“还是不喜欢被关着吧。”
台下有观众发出惋惜的轻叹。
主持人赶忙打圆场:“看来小动物们也都是有个性的,那江老师呢?喜欢猫还是狗?”
镜头猛地切到江淮脸上。
所有人都看见,年轻影帝像是被定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身旁的秦屿,眼眶周围泛起明显的红晕,连灯光都压不下去,他像是完全没听到主持人的问题,失了魂。
秦屿若有所觉,侧过头看他。
四目相对。
在满场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中,在直播镜头之下,秦屿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越过沙发间隔的扶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江淮的手背。
只是一个短暂的、一触即分的接触。
江淮却猛地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但没有躲开。
秦屿收回手,转而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旋开,自然地递到江淮手里,然后才替他对主持人笑了笑,解围道:“他最近赶戏太累,容易走神。还是问我吧,狗我也挺喜欢。”
话题被带过,录制继续。
没人知道,江淮握着那瓶水,指尖抖得几乎拧不开瓶盖,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把野火。
不是错觉,不是敷衍。
那只猫是真的,他眼尾的红,也是真的被看进了眼里。
节目录制结束,人群熙攘着散去。江淮站在略显凌乱的演播厅中央,看着秦屿和几个熟人点头道别,径直朝着出口走去。
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巨大的失落和一股莫名的勇气同时攫住了江淮,他几乎是小跑着追了出去,在停车场入口,灯光昏暗的地方,鼓足勇气喊出了那个名字。
“秦老师!”
秦屿停步,转身,看他追到面前,气息不匀,眼睛因为奔跑和情绪激动,比刚才在台上更红了几分。
“还有事?”秦屿问,语气一如往常。
江淮喘了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不是猫。”
秦屿挑了挑眉,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不会……跑掉。”江淮一字一句,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停车场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车辆的鸣笛声,灯光从上而下,在秦屿眼底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他看了江淮很久,然后,很慢地,笑了起来。不是平时那种懒洋洋的、带着距离感的笑,而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开的笑意,柔和了他过于分明的轮廓。
他上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江淮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
秦屿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一触即分,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贴住了江淮的侧脸,拇指指腹极其小心地、近乎珍重地,蹭过了他发红的眼尾。
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嗯。”秦屿低声应道,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我知道。”
“那……”江淮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我能……跟着您吗?”
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太直白,太卑微,太……
然而,秦屿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收回手,插进西裤口袋,点了点头。
“不是‘您’。”他纠正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走吧,我的车在外面。”
他转身,朝着停车位走去,步伐不紧不慢,却笃定地知道身后的人会跟上。
江淮站在原地,愣了一秒,随即快步追了上去,与他并肩,走向灯光流转的夜色深处。
指尖蜷缩着,悄悄擦过对方的衣角。
夜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