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边坡的热季依然熬人，沈星坐在车上，车里闷热的气息让他回忆起两年前刚到三边坡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也是这样令人窒息，胸前的狼牙项链随着车的晃动一摆一摆，砸在玻璃上发出心脏的搏动声 沈星怕摔坏，带着绳子把项链放进了衣服里面，手里的手机也适时配合着滴滴了两声，打开手机盖，对面与沈星早在昨天就有联系，
“速回”
沈星活了24年，去的外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个回哪里不言而喻
今早坐上车的时候，沈星还觉得自己可能又被电信诈骗忽悠了，但他也是坐上了车，才敢这么想 “我看我是没救了”沈星撇了撇嘴
沈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以前他觉得，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现在也这么想，可他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安顿好家人后又千里迢迢地带着他的希冀从大陆一路南下
因为不辜负他匆匆逃离，又因为怕辜负了他匆匆回来
为哪样勒？沈星问自己
他这一年总睡不好，他总能恍惚间看见刺眼的白光，刺的他眼睛生疼，再睁开眼又是一片可怖的盲区，叫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黑暗中总会摸索很长时间，听见各种各样的混杂纷乱的声音，本能的想做些什么，最后又徒劳的头疼着醒来
有的时候他也会走出那片黑暗，于是周围又是一片安宁的白，一片可怕的寂静
宁静到沈星觉得自己应该醒不来了
但最后的最后，他总会以各种方式永眠在那片白色中，有的时候是一声枪响，有的时候是屏蔽世界的一汪湖水，更多的时候是一把沾了血的刀子
然后又头疼着醒来
沈星从来没去找过心理医生，他太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太害怕了
沈星害怕死亡。
他怕死亡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的上演，日复一日，他也能听到那些繁杂碎片中的哭声，他也能体会到泪水爬满整张脸，织出一张湿漉漉的网拉着他下坠，于是他怕，他怕到哭泣
那片沉溺他的湖水是他流的泪
“滴滴”
手机响了一声
惊起，沈星从噩梦中短暂地苏醒，放下对自己的凌迟，瞄了一眼手机，只一眼，他的瞳孔剧烈的收缩颤动，呼吸急促起来，最后泄气般躺倒在车子的坐背上，轻轻地呼出一声瓦萨里
消息依然很短，多了两个字
“醒了，在哪？”
02
沈星连人带行李一起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的时候也是晚上的事了，就算他回国苦修磨语，在出租车上没实践过也不好意思往外说
这又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英语组合拳
他也不是没尝试过催司机快点走，司机一开始还会回头敷衍他两句，最后嫌他烦，沈星一张嘴，一个黑洞洞的管子就抵着他的头
沈星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司机，最后看了看那个致命的道德武器，咽了口唾沫
没上膛他也怕
最后沈星在一定要学会用枪来威胁别人的痛苦领悟和痛批觉辛吞不来接人的怨念中安静地到达了医院 沈星在门口看见了貌巴，他比过去更黑了一点，瘦了一点，眼下的那排刺青也盖不住他眼底的疲惫，但他全身又是跳动的，洋溢着，于是沈星一眼就看见了他
“貌巴！”
貌巴闻声抬头去找沈星，两人来不及寒暄，沈星就被貌巴一路飞速拖到了病房前
貌巴的手是抖的，沈星的也是
病房里站的都是达班的兄弟，整个房间很拥挤，猜叔坐在病床边，身旁留了一个空位，人很多，但没人去站在那里
沈星到病房的时候，听到是一个沙哑的声音
咋都这个严肃嘞，我这不是没事吗？”
那枚狼牙项链这时候变的很烫很烫，沈星一时间恍惚，他好像一路上真安静惯了，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星的手抖了一抖
这次眼泪比行李先掉
03
“天呐，我敢发誓那是沈星哭的最惨的一次，整一个泪人，跟姑娘似的。”细狗龙飞凤舞地向当天留在达班看家的小柴刀描述当时的情景
“星哥哭这么狠勒？”小柴刀转头一瞟，看见沈星过来，嘴里的舌头转了个弯，“不过拓子哥好久才醒来噶，这也正常，正常”
“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是鬼哭狼嚎的”沈星跑完一趟外地，带着一兜子菜从外面回来，狠狠剜了细狗一眼
“啥子意思沈星，我那是兄弟义气，兄弟懂不懂，中国话咋说的，那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激动流泪” 沈星又白了他一眼“你哭的时候压住但拓那只输液的手差点没给他疼死，什么两肋插刀，你那是插兄弟两刀”
“你！”
“哎呦好了嘛，这是闹哪样？”细狗正打算和沈星好好掰扯掰扯的时候，但拓从后面给了细狗一拳，及时制止了两个小孩斗嘴
一个是真小，一个是心理年龄只有三岁（）
沈星最后白了细狗一眼，转身做饭去了，细狗一下就跳起来了：“诶拓子哥你看看，沈星这次回来咋个嘴这个刁嘞？”而且他怎么感觉这个白眼这么熟悉呢
无人回应 “
拓子哥？小柴刀？”
沉默是今晚的达班
细狗想摔东西
他拿一个杯子正要砸，发现这个杯子是猜叔的
他把杯子用卫生纸擦了一圈，又放下了。
今天是但拓第一天完整的出院，那天醒来后，大家一致要求让他多住几天观察情况，虽然他很想直接回达班干活
“都说我没得事没得事，咋个不放我回克……”
貌巴和沈星都看了他一眼
貌巴是带着关切的，希望哥哥能好好休息的眼神
沈星是认真的，专业的，十分有技术含量的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有点冷。
“你瞪我也没得用”
沈星从扒橘子的动作中抬头，又看了他一眼 有点想加床被子。
最后在两个弟弟的软磨硬泡下，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多住了两天，多的不肯待，貌巴最近几天跟着心累，沈星主动接了但拓的活，让貌巴接着照顾他 但这个医院放不下他，他老能看见但拓从医院溜出去晃荡，他又怕出事跟在但拓后面看着，弄的他心力憔悴
这点子事他没敢告诉沈星，再多呆两天他就瞒不住了
他有时候管不了他哥哥，只能沈星管他
04
沈星回中国那边为了照顾尕尕学会不少菜，在晚宴上大显身手，细狗虽说刚跟沈星拌完嘴，还是馋的一个劲往厨房钻，进来几次被轰出去几次
“小气”细狗嘟囔着坐在桌子旁边，看着达班这一团火慢慢燃烧，沈星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瞬移做饭，旁边貌巴打下手
“搞半天摸去厨房了嘛，我说咋个不见他人影”细狗把腿盘起来放在桌子下面
“不然你做饭吗？全寨就他一个小年轻结婚的”猜叔的声音缓缓传来，细狗一转头对上猜叔的脸，吓得他想从垫子上站起来，腿还没抽出来，膝盖狠狠撞了一下木头桌子，最后又彭一下坐在地上，疼的他呲牙咧嘴，猜叔就笑着看他这么上蹿下跳，坐了回去
“多大事，坐下”
“诶诶…”
“啊不对你别坐了，去我柜子里开瓶酒来”
于是细狗做了个半蹲又起来了
他疼的没多想，问了一句
“辣个柜子？”
猜叔看了他一眼
细狗知道沈星跟谁学的了
他干笑两声，脚底抹油地溜了
猜叔顺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能看见小柴刀他们围在一起打牌，嘴里吱哇乱叫地喊出千，能看见但拓和细狗招呼两声后转身钻进厨房帮忙，能看见细狗挂着笑急匆匆跑去拿酒
他看见天边挂着阴天后生辉的繁星，能看见黑里透蓝的天幕，能看见达班灯火通明，黑影绰约，再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高山，火光渐渐与星光重合，人间与天界慢慢相接，身后的刀声和吵闹声混在一起编出过去今天和明天
今晚的达班像个家
未来瞬息万变，我们拥有今天
05
正想着，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把你也赶出来了？” 但拓麻利的坐在猜叔旁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啥子也不让我干，洗了个菜之后就把我“送”出来咯”
猜叔笑了两声：“你算是被钳住了”
两人坐着看天边的星星一言不发，最后还是但拓先打破了沉默：“谢谢猜叔”
猜叔挑了挑眉，没看他：“怎么说？”
但拓顿了一下：“从小时候，到现在，都谢谢猜叔”
猜叔又笑了一下：“能逃出检查，是你命好，跟我没关系”
但拓也笑：“命，我只信一半”
两个人又笑起来，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那天心惊胆战的处刑，那把未开刃的刀，最后远远地听见沈星喊人
“吃饭了！人呢都！上菜了！”
06
沈星费劲地从人群里脱身，挪到栏杆边上看星星
总算能喘口气，沈星深吸了一口混着潮湿泥土气息的空气，愤愤想到，这帮人也太能喝了，还打车轮战，李白过来都喝不过
不过李白喝的好像是白的
那能喝过吗？白的他好像更不行
沈星还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但拓也悄么声的摸出来了
于是
“我*，但拓你是鬼啊，吓死我了”沈星吓得爆粗口
但拓吓完人心情很好：“想啥子勒，我过来你都莫发现”他双手搭在栏杆上“胆子楞个小，你是姑娘噶？” 沈星转身靠在栏杆上：“你过来都没声谁能发现”说完他又抬头看，“数星星呢，今天天晴”
“多大人咯还数星星，数出来几颗了？
“你管我”
两个人就撑着杆，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聊的无非就是在中国的情况，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人，但拓仔仔细细地全问了一遍
“怎么着你审我呢？”
“这啥话”但拓笑着揍他一下，沈星也笑了
一点都不疼
07
后来外面风大，两个人从外面躲进来，但拓拿了两瓶啤酒放在躺椅前的桌子上
“咋个又回来了咯，不好好在中国待”
“你醒了我不回来？”沈星白了他一眼，顿了顿，他又低头说，“而且不回来，我心不安”他看着两个酒瓶，“睡不好”
但拓定定的看着沈星，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吓到你了？”
“也没人告诉我前后缘由啊，你俩又瞒我，都下飞机了才告诉我你没死”沈星靠在躺椅上，“告诉了也没用，猜叔不让我回来，怕毒犯还有残党，而且你也一直没醒，让我先别掺和进来等联络，都给我整出ptsd了”
“啥是ptsd？”
“就是老做噩梦，没啥，去看医生控制住了”沈星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他都不知道心理科在几楼
但拓没再说话
沈星偷瞄了一眼，看见但拓直直地看着天，又补充着解释：“没事，你这不是……”
“对不起，阿星”
沈星的话梗在喉咙里，他上下唇碰了碰，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次，先跟你说”
这次沈星没说话，但拓看过来的时候，沈星正好抬头，眼里面亮亮的，挂着笑，有些颤音地回答
嘴里说不出的话，眼睛就会表达出来，这些话如朝露溘至，如夜雨触花，颗颗晶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嗯，不许有下次”
外面呼啦啦的吹起一阵风，吹开了短暂遮住月亮的云层，于是天更晴，月更亮，星更明
乘月不知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08
“拓子哥莫光聊咯，带着沈星过来噶”这是坐的最远的油灯笑嘻嘻地说
“对喽，说啥子悄悄话勒？快过来喝”这是坐在油灯前面的小柴刀说的
“哥哥，快过来吃，沈星做的可好吃了”这是坐在小柴刀前面的貌巴说的
“干啥子勒不过克……天祖宗，沈星你咋又哭？你是水做得？”离两个人最近的细狗，眼尖地注意到沈星脸上挂着泪，“马上是三边坡的雨季还是你的雨季，咋个天天哭，莫完了……”
细狗一把拽起沈星，“快走快走，拓子哥也快点，等你勒”
“好”但拓还挂着笑，刚刚沈星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
就在细狗过来的前几分钟，沈星擦了擦脸，但拓揉了一把沈星的头：“别哭噶，大男人天天哭，三边坡这边说，天天哭会把运气哭给看见你哭的人”
沈星理理自己的头发，对但拓说：“那还不亏呢，起码是你看见了，把运气给你点”
“我已经很幸运咯”
“天天出生入死没死成就是幸运呗”
“那倒也不是”
“那你说你有多幸运”
但拓没说过这种话，在三边坡这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也没有说这种话的机会，哪怕对貌巴他也没说过，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有啥矛盾都是打一顿就消气了，也用不着这种话来铺垫
但拓正考虑呢，沈星就被拽走了
但拓在三边坡长大，这种话都是自己留着，他说不出来，也不会说
看着细狗又大肆宣扬，沈星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张口就是一段北方方言，和细狗拌起嘴来，细狗听不懂，油灯能听懂，他就翻译给细狗听，细狗听了急眼，用磨语说，结果那边就变成三人转了，但拓想笑
“有多幸运……？”但拓想
“咋了每次和哥哥在一起沈星就哭，哥你是不欺负沈星勒？”貌巴冲他喊
“哎对啊，你咋个不说拓子哥？”
“就你嘴欠，不说你说谁”
“哎沈星我真是”
“来呀我怕你？”
“上次你还喊我哥呢，这回蹬鼻子上脸呗”
“谁偷偷大半夜放我走的？”
“沈星！说好不提这茬子的！”
“哥哥！哥哥！哎呀你快来呀要打起来喽哈哈哈哈哈”
“来喽来喽，这又是闹哪样？”
但拓转身往屋里走，身后留下两个空酒瓶，还有一片缀满钻的天空无限延长
有多幸运
但拓想
就像是摘下了星星，那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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