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身份,她在这皇宫大内,着实尴尬难言。
既非帝后嫡亲所出,能承欢膝下、尽享天家恩宠,得那名分尊位,荣耀加身;
又不似寻常宫嫔,背后有簪缨世家、高门府邸倚为奥援,有着清清楚楚的品级位分,能于宫闱之中站稳脚跟。
她呀,宛如一颗游离于星河正统轨道之外的孤星,名分模糊难辨,旁人提及,嘴角眉梢总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神色,话语吞吐,藏头露尾,满是试探与轻慢。
便是那些个侍从,仗着几分近身伺/候、知晓秘辛的微末“主子气”,私下里也敢对她肆意调侃,以为四下无人,她亦耳聋目盲。
或是背着身子,嘴角一撇,悄声嘀咕,那言语尖酸,似冬日冰碴;
或是趁换班交接、人多手杂之际,挤眉弄眼,言语间夹枪带棒、含沙射影,肆意践踏她的颜面。
偏生一回,命运弄人,正撞上女君萧芸摆驾巡游至此。
彼时,凤璃月瑟缩于墙角,被几个侍从围作一团,那些人满脸嬉笑,言辞尖刻,如利刃伤人,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恰似春日海棠,又羞又气,却仿若被扼住咽喉,辩驳之语噎在喉头,半句也吐不出。
萧芸瞧在眼里,凤眉一蹙,那原本温婉面庞转瞬凝霜,眸中怒火灼灼,恰似寒夜鬼火,当即雷霆震怒,下令严惩。
侍卫们闻令而动,如狼似虎,拖拽着哭喊求饶、涕泪横飞的侍从匆匆而去,那“一丈红”酷刑施展开来,场面血腥惨烈,恰似修罗炼狱。
自此而后,宫中上下皆晓凤璃月是女君庇佑之人,谈及她时,再不敢信口胡诌、肆意妄为,言语间满是忌惮,神色亦多了几分敬畏,仿若面对神祇,战战兢兢。
凤璃月心底,对萧芸满是孺慕敬爱之情,仿若幼童盼着长辈宠溺夸赞,渴慕她能金口多开,赞上几句。
于她而言,女君每一句称赞,恰似春日暖阳破云而出,直直暖到心窝,能将多日阴霾驱散殆尽。
仿若得了这夸赞,便是寻到了立身保命的“免死金牌”,觅得了可全心依靠的参天大树。奈何天不遂人愿,世事总难圆满。
萧芸心尖上独宠那位贵君,那贵君生得千娇百媚,容色倾城,恰似春日牡丹,艳压群芳,又长袖善舞,最擅拿捏人心,三言两语、一颦一笑间,便能把个女君哄得晕头转向、言听计从。
偏这贵君对凤璃月心存嫌隙,或是嫌弃她出身不明,如无根浮萍,坏了宫闱“血统”规矩;或是妒她偶得女君青眼眷顾。
分了自家宠爱,是以凤璃月每回鼓足勇气,试图亲近女君,讨个御前差事,求句夸赞美言,多是撞得头破血流、碰壁而归。
次数多了,心中那酸涩无奈之感,愈发浓重,恰似老醋浸心,苦不堪言,却又无计可施。
只能于这深宫内苑,日复一日,守着那空墙,数着月影,捱过岁岁年年的孤寂时光。
萧芸,于凤璃月而言,恰似那高坐云端、遥不可及的神祇,周身散发着皇家威严,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矜持矜贵之态。
对凤璃月鲜有言语,便是偶然碰面,那神色亦是疏离淡漠,眼眸中透着冷峻,仿若寒星。
叫凤璃月望之便觉心怯,不敢贸然近前,只得以敬畏之心,远远瞻仰。
偏生一日,命运似翻云覆雨之手,悄然拨弄。
萧芸竟打破往昔缄默,破天荒对凤璃月开了金口,那言语虽依旧裹着皇家惯有的矜持,字字句句仿若冰珠滚落玉盘,清脆却寒凉,透着不容置疑、无可辩驳的决然。
指令既出,恰似金科玉律颁下,熠熠生辉间,是沉甸甸的威压。
凤璃月自小长于这深宫内苑,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无一不是仰仗萧芸恩泽,在她心底,这份养育之恩,恰似巍峨高山,厚重得难以丈量。
即便此番谕令犹如裹着蜜汁的枷锁,看着甜润,戴上却勒得人喘不过气,可她又怎敢悖逆?
思量再三,觉着必须也只能依从,仿若忠臣之于君主,君命如天,岂有不从之理?
这谕令一下,恰似巨石投湖,涟漪泛起,关乎的竟是凤璃月往后余生的命运走向。
她暗自思忖,此番听从,一则念着往昔多年承蒙照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养育之情,重逾千钧,不可不报;
二则皇权在上,如烈烈红日,光芒万丈,威严难犯,尊崇敬畏之心早已深植骨髓,岂敢拂逆圣意?
她深知,此番应下,是头遭这般郑重其事地领命,可往后怕再难有如此抉择关头,当下情境,可不就是“君要臣去,臣不得不去”么?
自己不过是滔滔洪流里的一叶孤舟,风雨飘摇间,哪有挣/扎抗拒之力,唯有顺流而下,任命运裹挟。
待那指令如尘埃落定,凤璃月退回自己居所,独坐静室之中,一时间,满心愁绪恰似春日疯长的乱麻,纠缠盘绕,难以梳理,情感复杂得仿若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怅惘、委屈、眷恋,诸般滋味齐涌心头。
忆往昔年岁,每逢佳节良辰,宫灯璀璨、喜乐喧阗之际,她总是满心期许,巴巴地盼着萧芸能念起自己,赐下一场相见机缘。
哪怕只是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于她而言,便是寒夜篝火,暖彻心扉。
那时的她,总在心底勾勒姨母温柔疼惜之貌,幻想种种亲昵关怀,仿若萧芸便是这清冷宫廷中,唯一可倚仗的至亲之人。
却不料,一朝惊觉,在这波谲云诡、暗潮汹涌的宫廷棋局之上,自己不过是一枚被随意摆弄的棋子。
悄无声息间被置于险地,成为他人权谋布局里,可随时舍弃的“弃子”,只为铺就通往权力巅峰、荣华富贵的通途。
这般真相,恰似一记闷雷,轰然炸响,直直击中她心窝,震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可待缓过神,细究心底,却惊觉那恨意仿若春日薄雾,看似有,伸手一抓,却又散得无影无踪,难以聚起。只因多年相处,那些细微末梢之处,逢年过节赏赐下的精致糕点,样式精巧、甜香满溢,还有那量身定制、合身妥帖的衣裳。
针脚细密、绣纹精美,桩桩件件,皆如丝线,丝丝缕缕,将她的心与萧芸缠绕得紧实,叫她割舍不下,又怎生恨得起来?
思绪悠悠,转而念及那生母凤凌雪,凤璃月眼眶一酸,满心皆是酸涩。
江湖之中,凤凌雪之名,仿若璀璨星辰,威名远扬,人人传颂,交口称赞,是那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女侠典范。
一柄长剑在手,天涯海角任她闯荡,路遇不平,拔剑相向,诸多传奇佳话,似繁花绽于市井街巷、山野荒村,口口相传间,成就她赫赫声名。
可谁能料到,这般风光无限、备受尊崇的母亲,于自己而言,却似那狠心绝情之人。
自她呱呱坠地,便被遗落于这宫廷之内,仿若她只是个累赘包袱,从未被生母纳入心怀,不曾有半分眷恋牵挂,更遑论慈母温情。
“凤凌雪”三字,于旁人唇齿间,是钦佩艳羡,满含尊崇之意,可落在凤璃月耳中,却是无尽怅惘,是被生母遗弃的彻骨悲哀,这般复杂情愫。
在心底反复纠葛,恰似春蚕吐丝,层层缠绕,终成那解不开、理还乱的千千结,叫她深陷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