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那场雪之后，他就不会再醒了。他活的太久了，久到闭上了眼便不愿再睁开。他小时候那么多的愿望，最后也就实现了一个活的长久。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一个小姑娘短暂却波折的一生，她那一生实在太过短暂，也足够波折了。前面十年她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王府格格，后面的七年她却变成了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孤女，平白顶着个格格的名头，做的却是个宫女。她本以为自己百般讨好曲意逢迎，熬到她成年了，许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她就能解脱了。哪曾想决定她命运的那个人却想将她一个堂堂亲王格格许给一个包衣奴才。她是实在怄不过，又念及自己战死沙场的阿玛兄长与为阿玛殉情的额娘，只觉自己这许多年的伏低做小让他们丢尽了颜面，竟是生生将自己怄死了！
他从梦里醒来，睁开眼，他便成为了她。
“晴格格，老佛爷醒了，进来吧。”
“好，昨儿幸苦林嬷嬷了。”胤褆尽可能的回忆晴儿平日里说话做事的风格，笑着向开门打帘的嬷嬷点了点头。而后指挥着身后的宫女陆续进的房内。
“老奴能有什么幸苦，倒是晴格格，昨日才好全，今儿就起这大早，才是幸苦。”林嬷嬷轻声与胤褆说到，语气里含着些心疼。
“不过是风寒罢了，没多大点事。”听出林嬷嬷语气里的心疼，胤褆心中微动，眼中笑意真实了两分。终归还是有人真心心疼那丫头的，那丫头也不算真绝望。“嬷嬷不用为晴儿担心，早些去休息吧，老佛爷这儿有晴儿呢。”
“那老奴就下去了，晴格格快些进去吧，若不然老佛爷又得找你了。”
“好，嬷嬷慢走。”胤褆看着林嬷嬷走远了，才微敛了脸上的笑意，转身掀了帘子进屋去。
屋内宫女有序的站成一排，有个年长的嬷嬷从床上扶起一个老妇人，此时正伺候着老妇人穿戴。
胤褆低眉上前，蹲下身去行礼，缓缓道：“晴儿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吉祥。”
“起吧，晴儿身体可是好了？”老妇人开口，盯着蹲身行礼的人，眸中划过一丝异样，转瞬即逝。
胤褆一愣，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胤褆收好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抬头看向老妇人，笑道：“谢老佛爷，晴儿已是好全了。”
一时屋内有些静默，胤褆心下越发觉得奇怪了起来，微微垂眸悄悄打量起那老妇人来，然而却猛然与那老妇人的眼神对上，眼里同样是含了对他的打量。胤褆心下一惊，却下意识移开了目光，那老妇人的眼神竟让他这活了六十多年的老鬼都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可惊讶之后，他又莫名觉得那眼神有些熟悉，却不知是何人。
没错，就在这短短一瞬的对视之间，胤褆已是确认，眼前这老妇人绝不是真的太后钮钴禄氏。只是她身旁伺候的嬷嬷宫女都没发现异常，又有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如今非常确定，眼前这个太后，怕是与他一样，是个借尸还魂之人。只是虽然觉得有些熟悉，他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究竟会是谁，可气场如此强大之人，他应该是会记忆深刻才对。胤褆将自己身边的人，甚至是连自己皇阿玛都想了想，也没能想起来气场强大，自己又熟悉的人会是谁。
“晴格格？”
“啊？”胤褆回神，看着眼前的脸，还有些茫然，“蔡嬷嬷？”
“晴格格，老佛爷唤你呢。”蔡嬷嬷微微叹了口气，斜眼示意胤褆看向太后。
胤褆这才发现，“钮钴禄氏”此时竟已梳洗完毕，心下暗道自己真是老了，警惕心也没了，竟在此时此地出了这么长时间的神。心中想着，胤褆连忙跪下身去，惶恐道：“老佛爷恕罪，晴儿一时走神了。”
“无碍，起来吧。”“钮钴禄氏”上前扶起胤褆，眸中带着慈爱和关心，“你可是还有哪里不适？唤太医再来瞧瞧吧。”
“回老佛爷，晴儿真没事了，不用麻烦太医了。”被“钮钴禄氏”一脸慈祥的看着，胤褆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从容不迫的笑着，甚是感激的模样。
“真没事了？好全了？”“钮钴禄氏”越发凑近了些，瞧着胤褆，上下打量。
“真……回老佛爷，真没事了，真好全了。”胤褆有些绷不住面皮了。
“既然你说好了，那便好了吧，随哀家用膳去吧。”“钮钴禄氏”放开了胤褆，点点头，转身往外走了。
“是。”胤褆悄悄松了口气，忙走了两步，差点扭到脚。他以往只觉得女子穿着花盆底走路风姿绰约窈窕多姿，极是好看。等他自己变成了女子，穿上这鞋了，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况他一大把年纪了，平衡力早没年轻时那么好了。他从这丫头身体里醒来后，可是借着生病，锁在屋里足足练习了五天才能顺顺当当的走起来。至于跑跳？呵，别难为他老人家了，他都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心思跑跳，能利利索索的走路都已经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钮钴禄氏”的早膳很是清淡，样式也不多，实在不是以往那个钮钴禄氏的风格。
“晴儿，让嬷嬷来吧，坐下陪哀家一起用。”“钮钴禄氏”摆手阻止了胤褆准备给她布菜的动作，示意一旁的宫女再添一副碗筷。
胤褆伸出去的手一顿，以往真的晴儿可是很少有机会和真的钮钴禄氏一起用膳的。这个与自己一样鸠占鹊巢的人却是有趣，胤褆心中轻笑，面上却感激的向“钮钴禄氏”道谢，而后从善如流的坐下。他是个老人家了，虽然决定了要代替晴儿好好活着，可他是真的老了，老的没心思和精力再与人虚与委蛇。
两人身后的嬷嬷和宫女没有丝毫惊讶，毕竟在她们看来，晴格格一向受宠，又是大病初愈，太后更加宠爱，要同桌用膳也是理所应当。
“钮钴禄氏”瞧着胤褆的一连串动作，自然也看清了他眼中真实的情绪，眼中的笑意越发浓厚了，两人都没有要互相隐瞒的意思。
胤褆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钮钴禄氏”已经猜到自己真实的身份了，然而自己对她依旧一无所知。
两人沉默的用完早膳后，“钮钴禄氏”带着胤褆进了佛堂，以往的晴儿并不会随太后一起礼佛。
佛堂里极安静，只剩下胤褆和“钮钴禄氏”两人，禅香充斥在整个佛堂，泛着幽香。
“保清，还认不出哀家吗？”“钮钴禄氏”开口，眸中带着慈祥的笑意。
胤褆惊讶的抬头，眼中都是迷茫。
“你这一想问题就扯耳垂的小动作可真是从来都没改过啊。”“钮钴禄氏”轻摇着头，带着些叹息。“不过如今是女子了，戴着耳坠子，可别扯坏了耳朵。”
胤褆愣住，扯着自己耳垂的手一僵，而后猛然跪下去，磕头到：“胤褆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吉祥。”这次却是全心全意的请安了。会唤他保清的，除了自己皇阿玛、额娘和那个冤家对头太子弟弟胤礽，便只有几个长辈。而那些长辈中气场如此强大，又知晓自己一些小动作的，也便只有当年的太皇太后，自己皇阿玛的祖母，历经三朝的那位孝庄文皇太后了。
“你啊，从小就是个规矩的。”孝庄有些无奈的将胤褆扶起，摇着头笑道：“快些起来，你今儿可给我请了不少安了。”
“老祖宗……”胤褆红了眼眶，站起身看了一眼孝庄，又撇开头去，语带哽咽。
非是他一把年纪了还如此矫情，只是突然看见了多年前曾疼爱自己的长辈，就算他是老的进了棺材了，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哭一场。
“傻孩子。”孝庄叹息，眸中也漫上心疼，“这些年过的可好，我瞧着你怎如此安静了？以往虽是个规矩的，却也没这般沉静啊？”孝庄说的还算是轻的了，在她看来，胤褆这哪是沉静，分明就是死寂。虽然他今天一直在模仿晴儿，做出活泼灵动的表情，可她还是一眼就瞧出了他眼底寂静的真实模样。作为她第一个立得住的曾孙，虽不是嫡出，她当年对他也是极其在意的。六岁刚接回宫的时候，更是活泼好动的紧，后来虽因宫里规矩束缚，可也还充满着少年人的朝气活力，哪里见过这般死寂的模样。自己走的时候他也十五了，也算定性了，哪曾想过他会是如今的模样。
从钮钴禄氏的记忆中她也知道自己这几个曾孙最后的结局，只有心疼、无力和悲哀。她走的时候，宫里还算和谐，虽也有暗流涌动，但几个小的都还没长大。她怎么也没想到，等他们都长大了，竟闹到那般田地，最后这几个，也没一个活的好的。
“老祖宗，我都活了六十三岁了，早是个老头子了，哪里还能像在您跟前时那般，像个少年人一样。”胤褆扯了嘴角笑着，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神。
“六十三岁，这可不算长久。”孝庄摇头。
“几个兄弟中胤褆已算活的最长久的了……”胤褆突然说不下去了，当年那一帮夺位的兄弟中，除了十四，确实只有他活的最长久。可有什么用呢？最后不也都是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是最后成功的那个，不也在自己死后第二年也走了吗？不过短短十三年罢了。
真正的晴儿是个爱读书的，学识渊博的才女，史书她自然也是读过。何况此时她的闺房里都还摆满了一墙壁的各类书籍，这才让他了解了他死后的不少事。
“你们怎么就闹到那般境地？”
“……”胤褆沉默，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怕是兄弟中任何人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吧。
“哎！”孝庄长叹一声，也不再追问，只道：“你是何时变成晴儿的？”
“回老祖宗，是半个月前，睁开眼便成了晴儿了。”
“如此，与哀家也相差无几。”
“老祖宗也……”
“哀家十天前从钮钴禄氏身体里醒来的。”孝庄笑着，看了看胤褆，眸中有些担忧，“你如今成了女子，可还习惯。”
胤褆一怔，半晌才道：“老祖宗，我都活了六十三年了，好些东西早就看开了，是男子，是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女子反倒比男子轻松些，何况，就算如今是女子之身，胤褆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女子。”胤褆笑着，语气中尽是满不在乎和释然。
是真看开了还得无所谓了？孝庄忍不住在心底问道，然而开口却是：“你能这么想便好了，既然还能再活一世，就是上天的恩赐，无论是什么身份模样，那就好好活着。”末了又补充道：“照你想活着的样子活着。”
“……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