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个悲观的人。
小的时候我家住在城中村的筒子楼里,一家三口蜗居在不到三十平米的小屋,每到七八月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狭窄落魄,狭小的空间里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泣,热火朝天的烧醒我的童年。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马嘉祺。
其实按理说生活在这里的孩子是没有机会认识马嘉祺那样的小少爷的。十岁之前的马嘉祺是名副其实的小少爷,家里开工厂,爸爸是大老板,妈妈是曾经的香港小姐,他从小上贵族学校,学别人碰都没碰过的钢琴,穿昂贵的衣服鞋子,多么令人羡艳的生活。
但命运总是无常,一场大规模的金融风暴猝不及防的压垮了这个家,工厂倒闭了,马父半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这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于是在一个雨夜,这个年轻时叱咤云镇的男人跳楼了,死在了马嘉祺十岁生日这天。从那以后,马嘉祺就不再过生日了。
老板死了,工资没人发,工人们天天变着法问这对孤儿寡母要钱,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看这个娇滴滴的香港女人怎么办。但仅仅只过了一月,林美娟就还清了工人们的工资,她把家里的小洋楼、车子以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然后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儿子搬进了城市角落。
就这样,马嘉祺成了我的邻居。
命运总是爱跟人开玩笑,我到现在还记得和马嘉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马父算得上我们这一片的名人,大家谈起他时,话里话外是掩不住的羡慕和嫉妒,林美娟带着小小的马嘉祺走进这里,透过大人的眼睛,我才第一次理解那句''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你的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成年人的恶通过一扇扇小小的窗户展示出来,像摆在旧时代博物馆里生锈的利剑,杀不死人但能让人痛不欲生。
林美娟是个很美的女人,筒子楼里的女人不会打扮自己,她们大都干着社会上最底层的体力工作,一颗爱美的心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林美娟成了那一个例外。她永远收拾的漂亮精致,手提包上有杂志报刊上才会出现的logo标识,头发高高挽起,漂亮的像海报上的摩登女郎,美的晃眼。
儿时的我喜欢趴在窗子上偷偷看她,阳光洒在林美娟亮闪闪的大耳环上,像闪着糖,我盯着林美娟亮晶晶的嘴唇,那是成人世界对我的美丽启蒙。
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马嘉祺。
放学后,他把我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十岁的马嘉祺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些了,瘦弱矮小的我站在他面前像一只怯生生的小老鼠,他一言不发的立在我面前,眼神清清冷冷,我这才发现他不是单眼皮,他的眼尾有一处小小的褶皱,漂亮的像养着一窝游鱼。
马嘉祺你为什么总是偷看我妈妈?你想干嘛!
十岁的马嘉祺像个小大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瑟缩着不敢抬头看他,小学时的马嘉祺就已经很好看了,和筒子楼里的孩子天差地别,那时的我已经有了美丑观念,这样的马嘉祺于我来说无疑是好看的。
被这样一个好看的男生戳中了心中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小小的自尊心先我一步哭了出来。对面的马嘉祺显然没料到我是这样的反应,他来到这遇见了形形色色的同龄人。
在马嘉祺的眼中,筒子楼里的人都是贪婪的,恶毒的,自私自利的,小孩穿着地摊上的旧衣服,男人身上有消散不去的汗臭味,女人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弥漫在空气里,难受的让他作呕。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从前的生活格格不入。
这些话是马嘉祺与我相熟之后才告诉我的。
气氛有些微妙,周荡有些手足无措的帮我擦眼泪,我看着他嫌弃的表情哭的更凶了。
林美娟周荡!你香咗啊!
林美娟大步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巾,蹲在我面前,温柔的给我擦眼泪,马嘉祺看见母亲来了,终于显露出了些孩子气,不服气的控诉我的“罪行”,被林美娟轻飘飘的几句话打发走,她直起身牵住我的手往家里走,我抬头望向她,鼻尖都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是淡淡的花香,很好闻,像童年外婆家院子里静静绽放的茉莉。转头又想到楼下吴大冬的妈妈也喷香水,但每次经过她身边我总想打喷嚏。
林美娟低下头对我温柔浅笑,像唱片机上的艳而不俗的港风女郎,优雅又迷人,我不自主的跟着她走,满脑子都是不知名法国香水味和晚间电影台词,像回到九十年代的香港。
林美娟送我到了家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答。我习以为常的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等母亲回家。我的家庭氛围很畸形,母亲一个人打三份工,每天辗转于各个城市角落,昂贵的青春变成了脚下滚落的汗水,父亲是个无业游民,每天最常出没的地方就是麻将馆和棋牌室,廉价的二手烟快掏空了这个家。
懦弱无声的母亲,暴力粗俗的父亲,童年时的我早在一次又一次的家庭暴力中失去了话语权。
眼前的实现被一抹倩丽的身影装满,林美娟张开亮晶晶的嘴唇,笑着开口道:"阿妹啊,去不去我家里啊,阿姐那有好吃的!''马嘉祺在身后小声抗议被无声的瞪了回去,他撇撇嘴,一个人靠在门边生闷气。
也许是那天的阳光太温暖了,照亮了我寸草不生的小时候,我主动拉住了林美娟的手,走入了幻想中的梦境里。
林美娟的家要比我家大一点,窗台上的玻璃酒瓶里插着白色的栀子花,装着化妆刷的饼干罐头整整齐齐的摆在梳妆台上,房间被很认真的打扫过,墙上贴着米色的墙纸和斑斓的海报,屋子里有甜甜的香气,是林美娟身上的香水味,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再次遇见那瓶香水,它被摆在商场的柜台中心,像一枚永不褪色的珐琅。
林美娟打开橱柜给我取糖果,一个个水晶玻璃糖被包裹在彩色的糖衣里,我小心翼翼的接过糖果,认真的和她道谢,林美娟好像被我逗笑了,坐过来捏我的脸,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陈夏,她红艳艳的嘴巴一张一合,用港话喊我"夏夏",我被她叫的脸红,手心的汗打湿了糖纸,草莓味的糖浆荡了一个夏天。
那时的我羞于告诉对方我的欣赏与羡慕,只能躲在暗处小心翼翼的观赏这样与众不同的美丽,好似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演习。
后来的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和林美娟一样耀眼夺目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