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色的魅影,从雪山之巅悄然踏过……
时下,正是山羊的发情时节,成双成对的白山羊、红岩羊、黑山羊从日曲卡山麓走过……
豺狼当道,为了团结一心共御外侮,公羊们放弃了传统的为了爱情而决斗,舍小家顾大家,两只公羊碰面,只是摇晃摇晃头顶的犄角,前蹄跺几下岩石,简单地展示一下体型轮廓,不须再像从前那样非得分出个胜负,拼斗个你死我活……
而母羊,则从这些健壮的“选美公子”中,挑一头合适并且中意的,一雌一雄,两两相合。
血顶儿与金蔷薇这对小夫妻新婚燕尔,形影不离,小日子过得甜如蜜。
实乃羡煞羊也!
“大哥大嫂共度新婚,三弟,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
雪山间,一红一黑两头落单公羊,齐肩并行。
“诶!二哥!你看那!”
大黑角忽然抬头,两头羊四只眼看向前方:
她!又是那只红色的魅影!
“她从哪来呀?恐怕不是我们族群的吧!这段时间我天天看她就在这一带走动!”
大黑角一脸疑惑地看向流火云。
“这位姑娘!请恕在下冒昧问一句:姑娘并非我族中之羊,你我不曾相识,敢问姑娘贵姓芳名,客从何处?”
流火云上前两步,彬彬有礼。
那是一只皮毛水红的雌性红岩羊,她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呆滞,神采黯淡地看着前方这两只陌生的同类,淡淡然开口道:
“奴家名唤茜露儿,是整个羊族的耻辱!令整个羊族蒙羞,令整个羊族抬不起头。”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那一夜!
流火云脑海里霍然闪过,乌云飞被公开处决的那个夜晚,那个他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的血夜刑场:
“乌云飞,你悖祖忘宗,用奶水私自养大一只小羊,你这个叛徒!是狼族的耻辱,是狼族的败类!”
紫葡萄的话音,在流火云耳边久久回荡……
“那姑娘何出此言?姑娘又何罪之有?”
但那茜露儿越是这样说,流火云就越是好奇。
“那是奴家此生都不敢回忆的一场噩梦!”
茜露儿的双瞳忽然放大,两泓雪山清泉一般的秋水中回荡起恐惧的余波:
“奴家茜露儿,曾被一只带崽的公狼控扼住,那匹公狼残忍地咬死了我初生的羊羔,并咬伤我一条后腿的筋骨使我无法逃跑,将我驱赶至他的洞穴并囚禁起来,强迫我将奶水喂给他的遗腹子。”
流火云、大黑角闻言无声,面面相觑。
“在那段无助而屈辱的日子里,奴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无望,求死不能,终日以泪洗面……眼看着腹下狼崽一天天长大,离断奶之日并不久矣!到时,那匹公狼随时都可以杀进洞来,要了奴家的小命……”
话到深处,茜露儿不禁流下两行血泪。
“苦命的姑娘,你受苦了!”
流火云心房一颤,深深触动,两步上前,用胡须为茜露儿擦着眼泪,宽阔的胸膛与茜露儿紧紧相拥!
“不要啊,奴家身子脏!不要脏了英雄的皮毛!”
茜露儿却浑身颤抖着,四蹄一跳,躲在一旁。
“唉——姑娘!”
流火云愣在原地,错愕不及。
“姑娘不必自暴自弃!这不能怪你!”
大黑角倒是两步拦在茜露儿面前:
“我只是想知道,那后来,你是如何逃出狼窝的?”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晚秋,洞外忽然响起一连串马蹄声、枪响与犬吠,猎人将这个狼窝包围了起来!公狼为了保护他的遗腹子,冲出洞穴只身跟三条猎狗缠斗在一起……我当时在洞里,听见‘砰,砰’两枪响过之后,许久再没了声……直到猎人带着捕获的公狼离开后,我战战兢兢地在洞里待了一个晚上,直到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才敢一点一点挪出洞外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一条伤腿在荆棘丛里如履薄冰地守着那来之不易的劫后余生。”
茜露儿颤抖着声音,讲完了字字血、声声泪的过往。
“啊呀呀呀!”
大黑角长太息以掩涕兮,一双环眼几将泪下:
“姑娘的故事,听得在下几愈痛哭一场!”
“咩啊啊啊啊~~~……”
流火云已经泪流满面,前蹄扣动着山岩,抬头仰天嘶吼。
“英雄?你这是……怎么了?”
茜露儿瞪大了一双眼睛,十分不解地看向悲恸哀泣的流火云。
“他……估计是又在想他的奶娘了吧!”
大黑角又是流火云做解释,又是悉心开导茜露儿:
“天下哪里去找这么巧的事情!他的情况跟你刚好相反:他是被一头狼奶大!估计是刚才听了你讲的‘狼羊奇缘’,又触动了他心底的那一片柔情罢!你可是比他的奶娘幸运多了!他的奶娘名字叫乌云飞,是一只大灰狼。就是因为擅自偷用奶水喂养了他,结果被狼群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碎片!”
“天呐!苍天底下,竟然还能有这种事?!”
茜露儿惊讶地大喊道。
真是无巧不成书!茜露儿三观震碎,犹如醍醐灌顶,心光层层洞开:
“我想明白了!狼与羊,虽是万世仇敌,但只要心中有爱,就能使千年冰雪融化!”
世间道法无黑白,是非曲直改:
“走出那片荆棘之地,我曾在凛冽的冰水里打滚,想要洗掉狼窝里令羊作呕的那股腥臊之气!但那凌烈的冰水洗得去狼的气味,却洗不掉那无尽的耻辱!于是我离群索居,愤然登上皑皑雪山,从一座山头翻过又一座山头,打算就以这样的方式,在雪山之巅了此残生……”
茜露儿鼓起勇气,朝前走两步,与流火云并肩而立: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英雄你!”
迎着高山巅上凛凛雪风,茜露儿音色深沉,目光坚定:
“生而为羊,本就弱小,谁都可欺!羊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千万不要再因为一些世俗,使自己悲苦一生!英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哈哈哈哈,好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流火云破涕为笑。
“且让风沙霜雪埋,再报昨日债!”“夙夜一点飞白,是我藏锋以待!”
这时,一道带着磁性的铿锵,跟着一道宛若银铃的天籁,吟颂诗句,是两片白云,踏雪而来。
“大哥!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流火云和大黑角将目光齐齐投向前来的血顶儿与金蔷薇。
“二弟,这位姑娘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位姑娘说的太对了!大哥我是过来羊,深知流泪是没有用的。被恶狼吃掉的亲人,不会因为你的哭泣而活过来!与其难过,不如擦尖利角,向恶狼讨还血债!”
“擦尖利角,向恶狼讨还血债!”
高山顶上,三雄两雌五只山羊拉长脖颈朝天嘶鸣。
“太好了!这位英雄!”
茜露儿对着流火云行了一个屈膝礼:
“赤发鬼流火云的鼎鼎大名,奴家早有耳闻。今朝得以相逢,定是天赐良缘!从今日起,奴家愿意侍奉在英雄左右,生为君之妾,死为君之鬼!”“哈哈哈哈,好一个铁血红娘子!真不赖啊!”
日曲卡穹顶火红的日头将流火云的赤发照映得更加火红,摩挲着茜露儿水红的脸颊:
“茜露儿,以后这‘红娘子’,便是我赐你的封号!你可喜欢?”
“喜欢!奴家喜欢!”
茜露儿爽快地答应。
“那好!红娘子听着:忘掉那些过去的事!以后不许再称自己是羊族的耻辱!”
“是!夫君遵命!还有夫君你,以后也不要再为养母的事情伤心犯愁!你若还是条血性汉子,就该像你大哥疯羊血顶儿那样,抄起双角,杀尽天下恶狼!”
雪山之上,这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侣共相勉励。
“红娘子说的极是!”
血顶儿也回应一声。
艳绝雪域登高原胜却俗尘重彩,双双踏雪开怀醉一场剖白,
捱过了风霜几载红衣两相拜,千秋云海之上永结丝萝不改。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二弟,弟妹,恭贺你们喜结良缘!”
蜜月中的金蔷薇,由衷地献上了最真心的祝福。
从此后,雪线之上,又多了两片红色的云朵,一深一浅,一前一后,形影相随……恰似天边两朵苍霞,降落在雪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