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们兴尽而归 ,殷寿留下了不少猎物犒赏他们这一天的辛劳,许他们今晚围炉夜宴。
木柴架起篝火,火星子起舞着飘摇升天。众人忙前忙后,帮着分肉派酒,好不热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殷寿看众人饕餮海口,只觉得心累。
殷郊的目光几次落在殷寿身上,欲言又止。殷寿注意到了,却不开口,只自顾自饮酒。
“父亲。”
他这个孩子向来是沉不住气的。
殷寿放下酒樽,侧转过头看向殷郊,他长大了,身量愈高,体格愈壮,人们都说这孩子的眉眼像他,确实不假。
“郊儿?”
殷郊的眼睛亮起来,小狗似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儿今日猎到了野猪,已经命人剥皮制革,想给父亲做一副护臂。”
不只是眉眼像啊。
“做得好。”
殷寿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威严的脸庞舒展开,他的大手在殷郊脸上胡噜两下,像小时候那样。殷郊的心雀跃起来,殷寿对他总是严厉的,这片刻温情是多么珍贵,他多希望能长久留下。
日升必月落,春至则冬离,有人的眼睛亮起来,就会有人的眼睛暗下去。崇应彪见不得人好,尤其是殷郊。他隔着篝火恨恨盯着,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像埋伏在暗处的豺狼,时刻准备着伏击。
真令人眼红,殷郊的幸福衬出质子的悲惨,成了崇应彪的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他的眼睛真的红了,因为跳动的火光,因为飘飞的烟尘。
姬发坐在殷郊身边,看着跃动的火光一次次划破崇应彪的脸,有种阴鸷的瑰丽。他警惕起来,直觉崇应彪在想些坏主意。
崇应彪注意到了,斜斜扫了姬发一眼,面露嘲讽。
蠢货。
“哥。”
苏全孝递上切好的鹿肉,他注意到崇应彪一直在喝酒却很少吃食。崇应彪伸手抓取,行动间带着焦躁不耐,苏全孝顺着他方才的视线,看到了对面的殷郊父子还有姬发。
难怪。
姬发朝苏全孝笑笑,招手示意他来这边吃,苏全孝笑着微微摇头。
“你尝尝。”
崇应彪招呼他吃肉,苏全孝不疑有他,从盘中挑起一块尝了一口,越咀嚼越崩不住面上神情。
孙子羽怎么没放调料啊,白瞎了这鹿肉。
“哈哈哈哈哈哈。”
------------------------------------------------------
严惠烈拿猫条逗弄冬瓜,乐得看他打了一套喵喵拳。
“嘿。”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出现了,她奇怪地盯着茶几上的手机,这次她可没把玉鱼带在身上。
“你还在吗?”
好像只要对方找她,她就能够听到,真够灵异的。
“我在。”
苏全孝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当下的感觉,只是很怪,太怪了。他在和未知神鬼的东西对话,而他并不觉得害怕。
“你是谁?”
反而有些雀跃。
“你不先说说自己吗?”
也许是因为玉鱼是他从家乡带来的,陪伴了他六年。
“我乃冀州侯苏护之子,殷商质子旅北方阵的百夫长,苏全孝”
好长的头衔。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公民,严惠烈。”
“不曾听过,敢问地处何处?”
“三千年后,”严惠烈顿了顿,又接上一句,“是也。”
苏全孝一时间呆愣住,他想各种可能,围堵想不到这一出,顿时哑口。
严惠烈摸着温热的玉鱼,他还在,却不再开口,看来是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也难怪,他都死了有三千多年。
“你是怎么死的。”
“什么?”
苏全孝二丈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问题?
严惠烈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心里计较着这个男鬼也许对自己的死亡并没有意识。
“我是活人。”
苏全孝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被无语住了。
严惠烈确认了好几遍,才能肯定他确实是个活人。
和她一样,是活生生的人。
“你白日喊我,我是听见了的,但总有别的事情耽搁才不能回你。”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在向我解释。
“我也一样。”
我又为什么要向他解释?
也许他还很年轻,才会这么真诚,甚至有些愚蠢。
“你多大年纪?”
“十六。”
真是个年轻人。
“你呢?”
“二十二了。”
啊,她比崇应彪还大两岁呢。
“你该叫我姐姐。”
苏全孝沉默着不出声,管刚认识的女子喊姐姐,他自觉叫不出来。
孙子羽叩门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默。
“全孝,快去冲洗,去晚了就都是脏水了。”
营地里有两处浴堂,从前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将四方阵质子分为东南一堂、西北一堂。因为崇应彪和姬发老打起来,有时候还会发展成两方质子斗殴,澡没洗成反而撒了一池子水,被殷寿勒令整改,现在是东西一堂、南北一堂。
苏全孝应了一声,他记挂着玉鱼的事,不及冲洗就回了房,身上全是烧烤余下的臭味。
严惠烈意识到苏全孝在同别人说话,只是她这边只能听见苏全孝的声音。
“我该走了。”
他不好意思同一个女子说他要去冲洗,言语间有些扭捏。
“再会。”
“哎······”
严惠烈没能喊住他,玉鱼冷了下来,她知道苏全孝是真的离开了。
喊他做什么,我也没什么想说的。
苏全孝抱着自己的换洗衣物往进了浴堂,远远的看见崇应彪和鄂顺泡在汤池里说话,周围嘈杂他听不见他们的声,只能看见两人开合的嘴,还有崇应彪一脸别人欠他钱不还的恼样。
“你要我今天猎到的火狐皮?”
“不会亏了你,我用新得的玉象和你换。”
崇应彪知道这个玉象,大王子妃新赐,姐姐送给弟弟赏玩的玩具。
今日是怎么回事,个个都来碍他的眼。
“你要干嘛。”
他语气差起来,却没有直接拒绝。
鄂顺毕竟不是姬发殷郊,并不讨厌。
“王孙禔的生辰快到了,我打算送他一件狐皮围脖。”
鄂顺一早就计划在今日的围猎中打一只红狐,可惜运气不好,只打得一只白狐,还被殷寿挑走了。殷寿和崇应彪倒是各打了一只,可谁敢向殷寿讨要,崇应彪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他是你的外甥,怎得称呼如此生分?”
崇应彪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尖酸,鄂顺只是在人前如此,私下不定怎样亲密,不然也不会专挑火狐皮。
鄂国尚赤又崇象,他们姐弟心连着心,一个送玉象,一个送火狐皮。
崇应彪觉得更不舒泰了。
是水太热了。
他毫无预兆地起身,溅了鄂顺一脸汤水。
“你!”
鄂顺也是有脾气的,他一抹脸就要发火。
“洗完来取。”
鄂顺一下就泄了气。
“带上你的玉象。”
“你们在说什么呢?”
苏全孝才刚好奇地问了一句,就被崇应彪塞了一手衣物。
“正好,免得你去我那取,等会给我的一起洗了。”
他说完就走,也不等苏全孝回话。
狗脾气。
鄂顺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招呼苏全孝下来泡汤。
苏全孝安置好崇应彪的衣物,脱下一身脏衣,下池泡汤,又问起他们方才聊些什么。鄂顺简单同他说了,倒叫苏全孝心生感慨。
商王有令,质子无王命不得接触母国。姬发的母亲去年薨逝,他都不能回家吊唁,连传递消息的使者都不让见,他的母亲甚至是多子族出身,是王室旁支啊。
王法无情,乃至于此。
还是殷寿把这个消息带给姬发,姬发为了求情把头都磕破了,流一头一脸的血,把他们都吓坏了,结果也只能在营中哭一哭。
哪怕是讨厌他的崇应彪都不能不动容,又何况他们。
“王孙禔年幼,总是闹腾,让姐姐很头疼。”
鄂顺是大王子妃的弟弟,姜文焕是二王子妃的侄子,身份决定了他们可以获得便利,哪怕是商王的命令,也有打擦边的余地。
“大王子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极尽宠爱,每每姐姐想要教训子禔,都被他忽悠过去。”
虽然同样需要避嫌,却可以通过两位王妃从中周转,总有机会一解相思,比如鄂顺拿来交换的玉象。如果是苏全孝,他是绝对舍不得交换出去的。
“姐夫命匠人打了一把小巧金弓供他赏玩,阿禔他······”
也许对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对苏全孝这样的人来说却是救命稻草。
“姐姐······”
苏全孝已经听不进鄂顺说的那些话了,他心有戚戚,看着对方欢欣的样子,又不忍打断,只是勉励提劲去附和。
水太热了,
难怪崇应彪走了。
质子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浴堂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苏全孝在汤池里泡的晕晕乎乎的,不太想起身。水雾迷漫间看到姬发在浴堂门口探头探脑,只当对方是来找鄂顺的。迷迷瞪瞪地朝他挥手,就当打过招呼了,又开始闭目养神。
鄂顺正打算离开,瞧见姬发,也以为是来找自己的,正要出声喊他,只见姬发伸手一捞就把案几上崇应彪的衣物顺走了,临走还朝鄂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姬发可不是来找人的,他是来使坏的。
马兆在门外坏笑,挥手招呼姬发。
如果是平时,鄂顺乐得看戏,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才刚求崇应彪办事,这事情还没办成呢,自己的百夫长就串通姬发胡闹,那这事还办不办了?
鄂顺急得抬手指指点点,又不敢出声惊动旁人,他怕传到崇应彪耳朵里他要反悔。
他可不是个大方的人。
鄂顺疾步追上二人,在廊下截住崇应彪的衣物。
“你怎么帮他呀?”
姬发一起情绪就习惯撅嘴,明明和苏全孝同龄,却常常流露出殷禔那样的孩子情态。
鄂顺失笑,向他解释了和崇应彪的事,姬发嘴巴撅得更高。
“你不早说,我也可以帮你打。”
那你不是没打到吗?
“何必求他?”
这还能争?
“下次一定找你,下次一定。”
鄂顺拿出哄殷禔的态度,姬发的脸颊鼓起来。
他可不愿意被人当成孩子。
“收收你那嘴,撅得能晾肉脯了。”
但他毕竟不是殷禔,鄂顺哄不了两句就暴露了,忍不住开口损他。马兆没忍住笑出了声,被鄂顺瞟了一眼。
差点把你忘了。
马兆眼观鼻鼻观心,悔恨自己方才一笑破功。
等苏全孝手软脚软得从汤池里爬出来,崇应彪的衣物还老老实实地呆在案几上。
它差点就要成为无主之物了。
苏全孝还一无所知。
------------------------------------------------------
历时三天的庙会结束了,严惠烈终于收到穆湛青的通知,她有新工作了。
严惠烈抱起冬瓜,把脸贴近她的颈窝疯狂磨蹭。
“终于要开始新生活了。”
躺了两个月,她快要躺不住了。
“喵~”
小猫不懂工作,只要她高兴,他也会开心。
“你们知道吗?闻太师兵败薄姑了。”
孙子羽做贼似的示意北方阵的几人把头凑近,他要说小话了。
“你怎么知道?有消息殷郊早就说了,轮得到你提?”
不只是金奎怀疑,其余几人也不太相信,只有崇应彪沉默着思忖。太师闻仲远征北海已历八年,虽不是百战百胜,但朝歌常能收到他的捷报,以往不论输赢,总会传出消息。
孙子羽脸红起来,支支吾吾地不肯把话说全。
“好好说,正经说。”
崇应彪朝他投去一瞥,不似平日里玩闹调笑的态度,孙子羽才觉出不对劲来。
有问题。
金奎直觉不好,皱眉盯着孙子羽,黄元济眼神再几人之间轮转,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苏全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出眉眼官司。
孙子羽只得老实交代了他和阿桕相识的事,闻仲兵败的事是她那边传出来的。
谁要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她没交代你不许外传?”
孙子羽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崇应彪会对他结交阿桕的事有异议,毕竟她是殷郊母亲的宫人,想不到他只是轻轻揭过,似是无心计较。
“交代了。”
崇应彪的眼神凌厉起来,让孙子羽的心摇摆不安。
“她倒是比你聪明,可惜只有一点。”
既然是不可外传的辛密,就应该烂在肚子里,他们倒好,拿来当谈资。
“宫中有意封锁消息,看来北海形势有变,大王欲稳朝堂。”
殷羡年事已高,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天了。
“只是战报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北海的消息早晚会传遍诸国,此举又有什么意义?”
金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殷羡即使再昏聩也不会做出这样的无谓之举。
“谁知道呢。”
他们是质子,距离权力终究是太远了。
几人神情各异,心中各自计较。
苏全孝看向崇应彪,目光闪烁。
“也许我们将会出征。”
他渴望建功立业,但还是止不住害怕,心神激荡,只觉得手掌发麻。
崇应彪起身拔剑,耍了个剑花。青铜剑舞出几道金光,他微微眯起眼睛。
“看着吧。”
------------------------------------------------------
阎发作为老板还是很平易近人的,这点减轻了严惠烈第一天上班的紧张感,更别说还有穆湛青这个老熟人作伴。
“感觉怎么样?”
她们分在不同的部门,索性办公室相邻,串门倒也方便。
“挺好的,有雯姐带着我。”
“你运气不错,有浩雯带你,她脾气好,做事又上心。”
穆湛青掏出手机,用指甲轻磕两下屏幕,示意严惠烈看消息。
「看你对面这个,王堇菡,她脾气就不好,你小心点。」
「怎么个不好?」
「很情绪化的一个人,你接触下来就了解了。」
不想了解谢谢。
“中午一起?”
“当然了。”
穆湛青接住严惠烈抛来的糖果,看着有点眼熟。
“嗯?后土庙发的?”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其实是她接了太多,吃不了。
穆湛青失笑,剥开糖衣吃了。
“饭点喊你,正好尝尝楼下新开的饭堂。”
“在吗?”
为什么古人也爱说这句话?
“不在。”
严惠烈躲进厕所,隔间一挡,假装自己在打电话。
苏全孝沉默了,严惠烈总说一些叫他招架不住的话。
“你要是忙的话,那我······”
“没有,”严惠烈打断他,“如果我在忙就不会接你的话了。”
所以刚才是逗你的。
苏全孝当然知道她在逗他,只是他不经逗罢了。
“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和我呃······跨越了三千年和我说话的。”
上次来没得及问她,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苏全孝,他是通过玉鱼,也许严惠烈也是通过什么物件才能做到。
“通过一块玉佩。”
苏全孝的心一缩。
“它是什么样的?”
它是不是······
“墨绿色的小鱼。”
是我的玉鱼。
对面的声音停滞了一瞬,严惠烈心里想着该接什么话。
“是你家里留给你的吗?”
也许她是我的后人呢?
苏全孝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别扭感。
我才十六岁,就要有一个三千年后的后人了吗?
“不是。”
苏全孝为自己刚才的想象脸红,他怎么能误会自己是人家的祖宗呢?
“是我去庙里看戏的时候捡到的。”
准确来说是被砸的。
戏?
傩戏?
她指的是傩祭吧!
苏全孝恍然大悟。
“惠烈。”
“啊啊!”
严惠烈被陈浩雯 的声音惊了一跳,手机差点摔进蹲坑里。
“雯姐。”
陈浩雯轻轻笑了一声,提醒她解决好了去一趟人事部,那边还有入职的事情需要她本人去办理。
好像每一次严惠烈和苏全孝的对话都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或者这样那样的人打断。
“我先挂了。”
严惠烈留下这句话就不再开口,苏全孝感受着玉鱼在手中变冷,确定她是真的离开了。
啊,原来挂了就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