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枪

夜色彻底包裹了山谷，雪地泛着清冷的蓝光。辛百草屋里那点灯火的光晕，在石阶上只拓下极小一方暖意。

　　院中几乎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雪光提供着微弱的照明。

　　司空长风摊开的手掌还在那里，掌心那枚薄薄的“贝光”在朦胧夜色里几乎看不清颜色，只余一个模糊的形状。

　　他见白鹤淮久久不语，脸上也辨不清神色，那点因赶路、药效与刚才急切举动而蒸腾的热气，慢慢地沉了下去，只余一种空落落的麻。

　　他手臂的肌肉微有些僵，指尖下意识地捻了捻系着贝光的细绳，准备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毕竟只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当真不值钱吗？谁知道呢？

　　白鹤淮却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毫无预兆地伸出了手。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那双适合拈针、分药的修长手指，在朦胧中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从他掌心里拾起一粒不慎掉落的药渣，用指腹的侧面极其轻微地、几乎没触碰到他掌心地、拈起了那枚贝光。

　　冰冷的指尖只在靠近系绳根部的地方，极短暂地停留了那么几乎无法感知的一瞬，感受到了那细绳的韧性，也感受到了薄片边缘的锐感。

　　随即，她手腕一转，那枚小小的贝光便消失在垂落的藕荷色广袖之后。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不要，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沉默在雪夜里弥漫开，带着凉意。

　　司空长风悬着的手臂慢慢放了下来，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悬空感似乎有了落点，又似乎悬得更高了。

　　他清了清有些干的嗓子，眼神飘忽开，落在院角昏暗处立着的一根长条阴影上——那是他惯用的长枪，银月枪。

　　那枪柄笔直如青松劲竹，通体由一种特殊的亮银硬木制成，在极微弱的光线下，隐约流淌着一层霜雪般的浅淡光泽。

　　枪头部分用厚实的蓝布仔细裹缠着，掩盖了锋锐。枪名“银月”，因其舞动时，枪身流线如月光倾泻，枪尖寒芒点点，真如星辰坠落九天。

　　赶了几百里路，方才又灌了药汤，一身筋骨反倒像被那微末贝光撩拨得燥热又无处宣泄。

　　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咳，”他喉结滚动，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出奇，语气带着一种强装的随意，脚尖却已经朝着枪的方向，“刚吃饱喝足，倒有些撑得慌……正好消消食。”说罢，也不等任何回应，大步走向那杆银月枪。

　　其实也等不到，因为白鹤淮依旧站在原地，垂着眼眸，像一尊玉雕，心绪早已被手中那沉甸甸的贝光给夺了去。

　　司空长风的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格外清晰的“咯吱”声。

　　他走到墙边，探手握住冰凉的枪柄。熟悉的沉甸感传来，如同延伸的臂膀，瞬间让他沉定了下来。

　　手腕轻巧一抖，裹着枪头的蓝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震脱，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寒光！毫无预兆地迸裂出来！月光与雪色交织，精准地洒在那一寸精钢铁骨打磨的锋利枪尖上，反射出两点如寒星般刺目的冷辉，只此一点锋芒，便已割开了沉沉夜幕！

　　司空长风并未立刻大开大阖。他双足分立，稳扎院心，深深吸了一口凛冽清寒的空气。

　　夜色是最好的幕布。

　　他起手，只有一个极为舒展的、仿佛拈花欲放般的圆转姿势，枪尖点地向上一引，动作慢得像是捕捉流动的风。

　　银亮的枪身在夜色中拉出一道流畅清雅到了极致的微亮弧线，柔韧的腰身随之自然舒展，如同水边轻摇的芦苇，不见丝毫刚猛爆烈，却透着一股子沉凝的力感与难以言喻的、精妙绝伦的平衡之美。

　　紧接着，枪势如水波漫开。

　　他身形舒展，步随身走，银月枪在他手中化作一道缠绕周身的流光，与月色雪光融为了一体。

　　枪尖不再是刺破长空的利器，而成了翩跹的舞者手中的笔，在黑暗里描画着无人能见的、精妙绝伦的轨迹。

　　崩、点、穿、云、扫……每一次劲力的递出与收回，都像在弦上轻拨慢捻，充满了行云流水的韵律感。

　　枪身的每一次吞吐转折，都带起细微的破风声，呜呜如低诉，枪尖寒芒在极速震颤中划出道道如流星般短暂而惊艳的光痕，最终又尽数敛于无形，收敛自如，无迹可寻。

　　没有磅礴的气势压迫，只有一种沉静之下包裹着惊涛骇浪的意蕴。

　　每一次微光流转，都是筋骨、呼吸与枪意的极致融合。

　　这古典长枪的优雅、力量与技巧的精微奥妙，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像一首无声的、专属于这冬夜雪谷的乐章。

　　白鹤淮依旧立在原地，身影在昏暗的光影里几近凝滞。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舞动的身影之上。从起初那抹清亮圆润的弧线亮起，到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震颤的光点……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细密的涟漪在激烈冲撞！

　　这是一种近乎颤栗的吸引，不是烟花炸裂的喧嚣惊艳，而是对一种纯粹力量的、体型美感的本能向往。

　　枪身与夜色摩擦出的每一缕声响，枪尖点破寒气的每一下微不可察的颤动，都像最精准的针刺，密密地扎在她紧锁的心弦之上。

　　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枚边缘微带冷硬触感的“贝光”。微凉的薄片，被她温热的掌心熨帖着，边缘几乎要嵌入娇嫩的肌肤。

　　她的指节用力到泛白，五根手指死死地、毫无知觉地攥住了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是要禁锢住那从枪尖迸发、直直击入她心底的悸动，不让它泄露分毫！

　　只有那紧紧握拳的动作，在衣料的掩盖下，无声地诉说着近乎惊心动魄的波澜。

　　枪势渐渐回落。最后一个极静极稳的收枪式，枪尖顿地，稳如山岳。所有流淌的银辉与寒芒，瞬间消敛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