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

风息了，留下漫天珠光浮沉。

　　那被托起的万点灯船，被一种无形的温柔牵引着，汇成了一条柔和的光流，缓缓向沉睡的城中漫溯而去。

　　这条流动的星河，就这样低低地、静默地，徜徉在月色浸润的街巷阡陌之间。

　　它滑过青石板铺就的古桥。

　　它穿过雕花的窗棂与高挑的檐角。

　　它流过寂静的长街，路上的行人做到了真正的披星戴月。

　　天启城巍峨的城门下，长长的官道浸染在幽蓝夜色里，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唯有那一对少年少女，身影在夜色与初升灯笼的暖光中交织，一路行来，笑闹声如同碎玉落入寂静的湖中，清越地回荡。

　　少年身姿挺拔，一杆银亮亮的长枪正安静地伏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少女则是风姿婉约，粉霞色罗裙娇艳如新绽的桃，外罩一件絮了厚厚暖绒的雪白袄子，看上去蓬松又绵软，最后一件披风拢在她纤细的肩上，随着轻盈步履微微拂动。

　　“司空长风！快看！！”少女蓦然惊声，纤纤玉指急切地探向苍茫天际。

　　一条由万千灯船汇成的长河自高渺处悬垂淌下，蜿蜒浮动，流淌着碎金与暖红的光华，华美得不似尘世物事，如梦似幻。

　　那璀璨的光芒也映亮了少女仰望的眼眸，清澈的眼底仿佛盛满了整条星河。

　　司空长风唇角不自觉勾起温软弧度，语气轻柔得化不开，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与纵容，“我看得见，白大小姐。”他声音的尾调特地慵懒地拖长，如羽毛轻搔人心。

　　“好梦幻的场景啊！！”白鹤淮胸脯起伏，语声里是掩不住的雀跃与激动，这般浩瀚瑰丽的光景，对她这般年华正好的少女而言，实在太过摄人心魄，如同骤然坠入璀璨迷离的琉璃世界。

　　这不，心神激荡之下，葱白般的手指下意识便迅疾地、用力地掐在了身旁司空长风的胳膊上，力道十足。

　　“你掐我干什么呀！”司空长风吃痛地低吸口气，浓眉微蹙，却也只是带着些许无奈地抱怨了一句，仿佛早已习惯她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

　　“疼不疼？！”白鹤淮闻声，立刻将一张写满关切的俏脸凑到他眼前，瞳仁亮晶晶的，无比认真地追问。

　　“不疼。”司空长风喉头微动，含糊地应了一句，声音悄然低了下去，耳廓却不受控制地晕染开一层滚烫的绯色，如晚霞浸染。

　　白鹤淮闻言，脸上霎时浮起狡黠的得意，眼眸弯成了月牙儿，带着一丝幽幽调皮的意味，“那就是在做梦咯！！”

　　“你干嘛？”司空长风见她神情骤变，心头微愕，总觉得背后漫过一丝莫名的凉意，那双带着深意的明眸令人心悸。

　　“你背我！！”不知是笃信身处梦中可以恣意妄为，还是终于借着梦境之名袒露心迹，白鹤淮扬起小巧的下颌，语气骄横而任性，不容置疑地要求着。

　　司空长风微微一顿，没有多言，只是在她身前稳稳地屈膝蹲下，宽阔的脊背宛若最坚实的依靠。“好，我背你。”话语沉静而温柔，如磐石承托飞絮。

　　白鹤淮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惜地轻轻趴伏在他温暖而强健的背上。脸颊感受到少年衣衫下勃发的力量与热度，心中偷偷喟叹，‘真是……只有在梦里才敢奢望之事。’

　　一股甜蜜忍不住溢出，化作唇畔一抹藏不住的轻笑，“嘻嘻……”

　　“看来是来不及看灯了。”司空长风稳稳地站起身，步履沉稳而坚定地行走在渐渐清冷的街道上，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唯恐惊扰了背上的梦。

　　“现在抬头不就是吗？”白鹤淮依恋地靠着他肩头，目光虽抬向那条绚烂流淌的灯河，心思却早已沉溺。

　　灯火固然夺目，但她更愿看的，是身下这片承载着少女全部心事的、近在咫尺的方寸天地——那是应属于她的港湾。

　　“满天星河皆是灯！！”司空长风心有所感，抬头望向无边光河，脱口接了一句，豪迈之情随诗句飞扬。

　　“你的文采一直不错嘛！”白鹤淮听着这即景生情之言，不禁想起他们初遇的刹那，少年意气风发吟诵诗句的模样，笑意更深。

　　“以前还在做江湖浪人时，碰到过个穷酸秀才，”司空长风背着心底那最柔软的份量，步履依旧平稳，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他教我识书认字，也送我一册诗集，字里行间都是山川与烟火，那时候我还挺喜欢有空没空读读诗的。”他低声诉说，过往的漂泊与此刻背负的珍重，在灯影下交融。

　　月色悄然爬高，灯河愈发辉煌。

　　走出一段路程，司空长风终于按捺不住，微声抱怨起那迟迟未现的好友，“话说，百里东君怎么还不来接我们啊？”

　　“许是你又走错门了？”白鹤淮伏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促狭的笑意，轻轻地打趣着。

　　“怎么会！”司空长风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出声反驳，头颅下意识猛地摇动，耳畔微红的余韵还未散尽。

　　就在这时，夜色深处一声熟悉的呼喊破空而来，洪亮而清晰——“司空长风！”

　　“在这里，百里东君！”司空长风心绪立时飞扬，昂首朗声回应，清越的嗓音穿透灯火朦胧的夜雾。

　　白鹤淮只觉脸颊瞬间被灯火的暖意燎烫，那片红云迅速漫延至小巧的耳垂，心也慌乱地蹦跳起来。

　　她紧张地、带着几分无处安放的羞意，伸手在司空长风结实宽阔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娇嗔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羽毛，“喂，快把我放下来呀！”每一个字都带着少女特有的甜糯韵味。

　　“哦，好的好的。”司空长风恍然回神，脸颊也隐隐发烫，慌忙将目光别向路旁摇曳的灯影深处，仿佛那灯穗里藏着什么稀罕物事。

　　他立刻顺从地蹲下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如同放下世间最易碎的琉璃盏，稳稳当当地将背上的姑娘送回坚实的地面，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恰在此时——

　　叮铃……叮铃铃……

　　清脆细碎的银铃声如珠玉洒落，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快跳跃的脚步声。

　　百里东君正一路小跑而来，腰间悬挂的玉饰与那柄雕琢精美的不染尘随着步伐相互叩击，剑鞘雪亮寒光一闪即逝，几缕清越铃音在微凉的夜空中悄然荡开涟漪，扩散成欢愉的声浪。

　　他神采飞扬，隔着几步远便用力挥动着手臂，兴奋的呼喊穿透灯火交织的氤氲，“总算是来了，我带你们进去逛逛！！”声音里尽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爽朗。

　　司空长风面上浮起真切的笑意，快步迎上前去，待到站定，他先转向白鹤淮，语气自然而热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豪介绍道，“白鹤淮，现任药王的小师叔。”

　　随即又转向百里东君，对着白鹤淮郑重道，“百里东君，镇西侯的独孙，李先生的小弟子。”

　　“终于见到白姑娘了，我可是听司空说了许久了！”百里东君眸光流转，立刻心领神会，唇角扬起一抹了然的、促狭的微笑。对于好友这等心头秘事，他百里东君可是玲珑剔透，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甚至带着点拱火般的了然兴致。

　　只是，若轮到这位小公子自己上场，是否还能如此游刃有余？所谓军师从不上战场，就是如此吧？

　　白鹤淮连忙点头，脸颊的红晕尚未褪尽，立刻脆生生地接话，带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顺势还轻轻拍了拍身边司空长风的肩膀，像是分享一个小秘密：“同样，终于见到百里小公子了，他也总是把你挂在嘴边呢！”语气亲昵自然。

　　司空长风目光不经意地在眼前两人之间逡巡，英气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白鹤淮如画的眉目间那份温婉灵动，竟与百里东君飞扬洒脱的神采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轮廓。

　　同样的，百里东君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白姑娘，心头亦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与熟悉感。

　　白鹤淮亦然，看着眼前这位百里小公子，竟也觉得格外投缘。或许，这便是血脉深处无形引线的神奇呼应？

　　“好啦好啦，我们先进去吧？”司空长风察觉气氛微妙，生怕再说下去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心事就要昭然若揭，忙咧嘴挤出一个略有些局促的傻笑，试图转移话题，打岔道。

　　百里东君心下了然，却也配合地转过身去，广袖一拂，豪气干云地指向天边那条流淌着万点星火的璀璨长河，朗声道，“走，看见天上那条河了吗？”

　　“怎么说？”司空长风被他高昂的情绪感染，疑惑中带着期待，问道。

　　百里东君胸中豪情更盛，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意气，“本公子带你们去看看它的源头！”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告诉你们，若水河畔，奈何桥上，今夜可是人声鼎沸、流光溢彩，说得上是万家灯火共元宵呢！整个天启，就数那里最热闹！”

　　“听起来不错，”司空长风侧过身，自然而然地微微倾向身边的白鹤淮，声音放得轻柔温润，“要去吗？”他低声征询着她的意见，话一出口，目光已凝在她清亮的眸子里——那里分明盛满了未曾言说的雀跃与向往，答案早已不宣而明。

　　“当然！”白鹤淮用力点头，乌黑的眼眸亮如星辰，肯定地说道，嘴角噙着掩不住的甜美笑意。

　　“好的，那我们走，再晚点灯市的高潮可就要谢幕啦！”百里东君闻声大笑，转身便如离弦之箭般跑在前面负责带路，衣袂翻飞，如踏流光。

　　“等等我们！”司空长风清朗的呼喊在后方响起，话音未落，一只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手掌已然急切地、无比自然地伸了过来，牢牢牵住了白鹤淮那微凉而柔软的手。

　　“走！”他拉着她，笑着迈开步伐，朝着百里东君飞奔的方向追去。

　　白鹤淮的手被他温热宽厚的掌心完全包裹，脸颊的绯色再次加深，心口仿佛有一只小鸟在欢快扑棱。她并未言语，只是指尖微动，悄悄更紧地回握住那只手，任由自己被那份坚实的力量牵引着，在流离灯火中奔跑起来。

　　少男少女们在灯河之下狂奔，少年的意气，本就该如此——鲜衣怒马，肝胆相照，热血与笑声都在这星光灯火下热烈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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