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
晨光渐染,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轻柔地漫过雕花的窗棂,将学堂庭院中的石板路照得微亮。几缕薄云如纱,被风推着缓缓飘移,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雀鸣,清脆地划破这安宁的晨间。院中的花木皆缀着露水,风一动,便簌簌滚落,映着初升的曦光,宛若碎星洒落。
百里东君、司空长风、白鹤淮与谢宣一行人早已起身,正各自整理衣冠,准备前去赴宴,自然打算同去千金台,琅琊王府那边宾客如云、权贵如织,只怕寻常人连门槛也摸不着。
萧若风早已大手一挥,包下了整座千金台,宴开百席,专为接待各方前来道贺的宾客。菜肴酒水皆按御宴规格置办,虽略存逾越之嫌,但在今日这般举城欢庆之时,天启城内又有谁敢说他半句僭越?
就连学堂里外,也早已披红挂彩、灯笼高悬,处处张贴囍字,廊柱间缠绕着朱绸锦带,一派喜庆气象。
百里东君负手立于阶前,望着自学堂门外一路铺展直至街角的红毯,忍不住对身边几人朗声赞叹,他眼中光彩熠熠,语带由衷的欢喜,一边说一边挥手比划:“今日这场面,可真了不得!不愧是萧七哥的大喜之日!”
可是他的手指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被身后正准备读书的谢宣给注意到了。
司空长风点了点头,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悄悄瞥向身旁的白鹤淮。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低声应道:“是的。”声音又轻又软,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安宁。
白鹤淮早已察觉到他游移而来的视线,脸颊微红,忙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她突然抬起头,朝门外张望,故作轻快地说道:“待会儿爹爹和辛大师侄要来哦!”话音未落,耳根却已红透。
“那你们还不赶紧去迎一迎!”百里东君笑嘻嘻地说着,一边伸手将两人往门外推了推,“别让长辈久等,快去快去!”
司空长风与白鹤淮被一下子推到了门外。两人脚步微顿,不由得对望一眼,刹那间四瓣脸蛋红得像染了晚霞。
司空长风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白鹤淮那只常执银针、疗愈伤病的手。她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
“走……走吧,”司空长风声音有些发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我陪你去接他们。”
白鹤淮低着头,唇角却悄悄扬起,小声应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初时还有些拘谨,步伐却不约而同地渐渐放缓。
司空长风悄悄侧过脸看她被晨光照亮的睫毛,白鹤淮则低头抿嘴一笑,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他们沿着长街渐行渐远,身影慢慢融在熙攘的人群和满城的喜庆之中。
“总算把他俩哄走了,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百里东君抱起胳膊,摇头轻笑,语气里却并无埋怨,“这两人明明彼此有意,却偏要别扭扭的。”他说着,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谢宣,“你说是不是?谢宣。”
“我倒觉得看他俩挺有意思,”谢宣语气依旧平淡,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又取出一卷书来,指尖轻抚书页,“至少比现在看明明心事重重却非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某人要好的多。”
“谢宣,我问你个事呗。”百里东君眼神躲闪凑上前去,俯身歪头,试图看清那书上的内容。只见字迹密密麻麻,古雅深奥,他一时有些眼晕,赶紧直起身来,开口问道。
“问吧,”谢宣这才将书缓缓合起,轻置于掌心,抬头看向百里东君,目光宁静如水,“晨读之后,我还要陪师叔去王府贺喜。”
“我有一个朋友,如今遇上了麻烦,我该不该替他做点什么?”百里东君若有所指,语气里藏着重重心事。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显得心绪不宁。
谢宣不语,只是默默将书卷收入筐中,而后站起身,踱了两步。微风拂过,带起他宽大的衣袖,如云如水。他轻声说:“细说一番。”
“他是我生死相交的挚友,如今面对极难应付的对手——可他并未向我开口。而那对手,又是我极为敬重的兄长。”百里东君越说语气越急,几乎已将话挑明,只觉得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该如何抉择?”
“当你开口问时,”谢宣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直视着他,目光清亮如镜,“不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吗?”一语反问,如晨钟暮省,瞬间点醒梦中人。
百里东君一怔,随即恍然,整个人如释重负般豁然起身。他活动了几下筋骨,意气昂扬,似要大干一场。
一时兴起,他抽出“不染尘”,剑光如水,映亮满院晨曦,于院中翩然舞起西楚剑歌,衣袂飞扬,剑招流转似江河奔涌。
只是这一次,清越的剑风之中,竟交织进一缕清脆铃音,如私语如低吟,如一首无人知晓却怦然心动的乐章。
一曲舞毕,百里东君收剑而立,心绪澄明,转身便要离开。谢宣却出声打断:“你真想清楚了?方才支走司空长风,是打算独自前去?”
百里东君默然不语,谢宣猜得太准。那位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叶鼎之。清早有人送信而来,送信人戴着副恶鬼面具,所以消息千真万确,叶鼎之欲行抢亲之事,抢的偏偏还是今日这桩亲。
这让他一时心乱如麻,难以抉择。
但他至少不能让司空长风与白鹤淮随他一同涉险。若在往常,他或许一腔热血就拉上司空长风同去,可如今对方离美满温存的生活只差一步——他绝不能因自己而毁掉他们的安稳。
可他为旁人想尽了未来与幸福,却偏偏赌上了自己的……
“好啦!若一会儿见到我爹,替我想个理由搪塞过去!”百里东君心下一横,让谢宣替他遮掩一句,随即身形一掠,如一阵清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还记得今日世子会来?”谢宣轻叹一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立于廊下的陈儒,略带迟疑地问道:“师叔,我方才……是不是做错了?”
若他方才肯说一句违心之语,再配合师叔出手,或就能将百里东君拦下。待世子到来,一切便可安稳无虞。
“没错,一点都没错。”陈儒笑了笑,声如清风朗朗,目光却深远如潭,“这才是少年应有的热血。”
“书上从未写过这些,我不明白。”谢宣低头沉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筐的边缘。
陈儒摇了摇头,慢慢地解释道,“书上未有,是因为写书之人早已不是少年,写不出这般意气风发、热血难凉。但书里多的是人情世故、世态炎凉——”
他微微一顿,声音沉了沉,“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是啊,真正的世界正是如此,是冷暖自知、是人情错综、是利益交织。这场大婚背后,又何尝不是如此?少年热血,也不过是为这幕大戏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画面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