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行人簇拥着长公主，准备离开无忧亭。
然而，就在人群移动，衣袂窸窣，香风阵阵，即将出院门之际，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如同钝刀割裂绸缎，瞬间打破了这勉强的、流于表面的平和。
一直沉默寡言、几乎将自身隐于廊柱阴影之后的柳庄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儿子柳月那副始终置身事外、仿佛周遭一切的喧嚣、荣辱，连同自己这个父亲的存在都与他无关的淡漠神情，他那两道浓密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弯人脊梁的压力，缓缓道：“月儿，过来。”
这声呼唤不带多少温情，更像是一道命令。
柳月眼帘微抬，淡漠的眸光在父亲脸上停留一瞬，依言缓步走近，步履从容，不见丝毫局促，却也无半分亲近之意。
待柳月站定，柳庄主才以近乎耳语、却因内力灌注而足以让近处几位耳聪目明之人听清的音量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压抑：“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是山庄未来的希望，一言一行都关乎山庄颜面，再非昔日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稚子！今日王府大喜，天启城各路显贵齐聚，正是你结交助力、拓宽人脉、为家族未来铺路之时。”
他越说，语气中的不满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你不说主动亲近请教洛家主、百里将军那样的前辈，为父分忧，整日里还是这般独来独往，冷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成何体统！待会儿到了千金台，莫要再这般我行我素，惹人笑话，平白堕了我柳家声名！”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冰锥，狠狠凿向柳月。
柳月原本就淡漠的神情，瞬间寒霜笼罩，眼底深处那潭静水被搅动，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刺痛与尖锐的讥诮。
他握着玉骨扇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隐现。
十年来的隔阂，母亲的早逝，父亲未曾归家的背影，这些年来日益加深，几成天堑的父子裂痕，种种压抑的情绪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他多年来用以护身的、惯常的冷静面具。
他唇瓣微动，一抹冰冷而尖锐的嘲讽几乎要脱口而出——
“柳庄主！你这话说得可太没道理了！”
一个清脆、娇蛮、如同带着火星子般又亮又冲的女声，如同最上等的珍珠骤然砸落在玉盘之上，抢先一步炸响，不仅截断了柳月即将出口的话，也像一块磁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院门口，一位身着嫣红色蹙金绣凤华美宫装的少女，正提着裙摆，快步走来，像一团明艳灼人的火焰。
她容貌明媚鲜妍，此刻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颊因怒气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正是婉宁郡主沈絮。
她身后半步，还跟着一位身着天青色软烟罗长裙、以薄薄白纱轻轻遮住双眼的女子，气质静谧柔弱，宛如空谷幽兰，步履轻盈，自是建康郡主沈窈。
沈窈虽目不能视，却似乎能感知到前方的冲突，微微侧首，静立一旁。
沈絮几步就冲到柳月身边，竟毫不避讳地一站，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柳月与柳庄主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保护姿态。
她俏脸含霜，毫不客气地直视柳庄主，娇叱道，声音又脆又亮，传遍了小半个庭院：“柳月怎么了！他哪里不成体统了？！本郡主倒要请教柳庄主，他是冲撞了哪位长辈，还是坏了王府的规矩？本郡主从进来瞧到现在，他可一直是安安静静，守礼得很！！”
她可是前代国师的关门弟子，是学过真正的听风铃的，方才柳庄主那番耳语，她听得个清清楚楚，此刻直接怼了回去，带着一种我的人谁也不能欺负的护短劲儿。
“他性子静，喜欢清静，独来独往怎么了？碍着谁了？这无忧亭这么大，难道还不许人找个角落图个心静？天启城谁不知道柳月公子孤芳自赏，清高风雅，是难得的真性情，何来笑话一说？！本郡主就喜欢他这样的！”
沈絮这是真假参半，趁机把心里话都嚷嚷了出去，她就是喜欢柳月，喜欢他那张脸，喜欢他这份与众不同的安静，更喜欢他被自己缠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这番连珠炮似的一顿抢白，语速快且气势十足，如同疾风骤雨，把柳庄主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却碍于长公主的威势和郡主尊贵的身份，硬是不敢说出重话，只能将一股闷气憋在胸口。
柳月看着突然出现、如同一只被惹怒了护崽的凤凰般张开羽翼挡在自己身前的沈絮，眼中冰霜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错愕，有动容，也有暖意。
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劝解：“殿下……”
“你闭嘴！本郡主还没说完呢。”沈絮头也不回地低斥了柳月一句，这语气里分明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维护和亲近。
她依旧瞪着柳庄主，不依不饶，甚至抬出了今日的主角，开始上纲上线：“今日是琅琊王兄的大喜日子，宾主尽欢，大家高高兴兴的，柳庄主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儿子，是成心要给王兄添堵，扫所有人的兴吗？你要摆父亲的威风，教导子弟，也得分分场合，回秀水山庄关起门来慢慢教子去！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长公主看着女儿这般娇蛮无忌的模样，并未出声制止，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纵容和笑意。
沈渊则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象征性地温和劝道：“絮儿，不可对柳庄主如此无礼。”
但语气也并不严厉，二人明显是默许了闺女的做法，在给她撑腰。
百里成风和洛衡等人面面相觑，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清官难断，他们更是不好插嘴，只得或低头研究地上砖缝，或抬头欣赏亭外云霞，假装未曾听闻。
亭内气氛变得极其尴尬，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洛轩见状，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对父母低声道：“父亲，母亲，我看言缕脸色有些不适，许是这里人多气闷，我先带她过去，也好让她寻个安静处歇歇。”
白琴会意，看了一眼身边因这紧张气氛而确实有些不安、脸色微白的女儿，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年轻人先去，我与你父亲随后便到。”
洛轩便顺势带着妹妹洛言缕，从人群边缘悄然离开，试图避开这尴尬的漩涡。
二人在经过门口时，恰好与在那安静等候、仿佛与喧嚣隔绝的建康郡主沈窈擦肩而过。
沈窈身着那身独特的天青色衣裙，白纱遮目，更显得她气质出尘，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就在交错的那一瞬，洛轩无意间瞥见了她白纱下精致却淡漠的侧脸轮廓，以及那抹在春日暖阳下依然显得格外清冷、透彻的天青色。
忽然，柳月之前带着促狭笑意的话语在他脑海中闪现——“当时你看着人家的那个眼神，啧啧，都快拉出丝儿来了……”
紧接着，一幅破碎、模糊却又带着尖锐痛感的画面猛地撞入他的脑海：
似乎是某个灯火通明的殿宇，一抹同样清冷的天青色身影，衣袂起落间带起一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笔直地、倔强地跪在冰冷的地上……
耳边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哭泣和斥责声。
这画面来得异常清晰，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如同一根烧红的细针狠狠刺入他的太阳穴，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洛轩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眼神瞬间失焦，怔怔地看向了沈窈的方向，仿佛魔怔了一般，要通过那层薄薄的白纱，看清她眼底的秘密，看清自己心中那片迷雾的源头。
细心的洛言缕立刻察觉到了兄长的异常。她看到洛轩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微白，失神地望着那位蒙着眼纱、静立一旁的建康郡主，眼神中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迷茫、剧烈挣扎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近乎宿命般的吸引。
虽不明所以，但洛言缕还是立刻轻轻拉了一下洛轩的衣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将兄长从那段痛苦的失神中唤醒：“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痛了？”
语气里满是担忧。
洛轩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剧烈的悸动和头痛，掩饰性地低咳一声，迅速移开目光，仿佛那抹天青色会灼伤他的眼睛。
“没……没事，许是这里人多气闷，有些头晕。走吧，我们先行一步。”他不敢再看沈窈，几乎是带着一丝仓促地，拉着妹妹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只是，心中那抹惊鸿一瞥的天青色和那阵尖锐的、带着悲伤的破碎感，却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烙下，久久不散。
就在洛轩兄妹离去的同时，一直安静站在原地、因目盲而听觉和感知格外敏锐的沈窈，似乎微微侧了侧头，精准地朝向洛轩方才停顿和凝视她的方向。
她蒙着白纱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那纤长的睫毛似乎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她极轻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轻得像早春最早落下的一片花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与了然，仿佛她那双被白纱遮盖的眼睛，早已“看”穿了那短暂停留在她身上的、复杂而痛苦的目光背后所隐藏的波澜。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已走出十几步远、即将拐过月洞门的洛轩，仿佛心有所感，也下意识地回头，再次望了一眼那抹即将被庭院繁盛花木遮挡的天青色身影。
春风拂过，吹动沈窈额前轻柔的白纱和宽大的裙裾，那画面静谧而脆弱，美得令人心慌。
他同样发出了一声无人听见的、混合着莫名吸引、宿命预感以及方才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破碎与悲伤感的轻叹。
这叹息，与沈窈的那一声，仿佛在喧嚣的空气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遥远的呼应。
“哥，你方才到底是怎么了？”洛言缕轻轻地拉了拉洛轩的衣袖，柔声关心道，眼中忧色未褪，“你最近头还一直疼的话，要不要我去请药王谷的白姑娘来为你看看？她的医术是极好的。”
洛轩看着妹妹担忧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如实地告知妹妹，声音轻柔，“言缕，医者可医不好，这怕是心病。”
他顿了顿，望向千金台的方向，自嘲地轻声说道，“看来哥哥我才是那个感到不适，需要静一静的人。”
“嗯！”洛言缕用力点头，挥了挥那双本该抚琴的纤纤玉手，露出一个故作坚强的灿烂笑容，想要宽慰兄长，“我来保护哥哥！”
洛轩见着妹妹这般天真又努力的模样，不禁失笑，心中的阴霾被驱散少许，温柔地应道，“好，好，那哥哥以后可就靠言缕保护了。”
可他也能看出妹妹眉眼间那强装的笑意下，隐藏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愁绪。
兄妹俩当真是有难同当的好兄妹，同样地饱受情之苦涩，意之煎熬，在这繁华似锦的王府深处，各自品尝着成长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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