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主殿为敬嫔居所，沈眉庄的存菊堂在西侧殿。太医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
皇帝一挥手命他们起身，问道：“沈贵人的情形如何了？”
为首的江太医回道：“回皇上的话，沈贵人已无大碍，只是呛水受了惊吓，还未能醒转过来。臣等已经拟好了方子，只要沈贵人照方调养身子，便会很快康复。只是……”江太医略一迟疑。
皇帝道，“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江太医道：“是。只是小主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复。”
正说着，甄嬛行色冲冲地进了门，见皇帝与敬嫔在此，忙行礼请安。
皇帝叫起后，甄嬛安耐不住心里的担忧，急急询问太医沈眉庄的情况。
江太医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听得太医如此说，甄嬛方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因攥得太紧，指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皇帝对江太医道:“你一直是伺候沈贵人的，要好好为她调理才是。”
“嗻。”江太医见皇帝再不发话，方道:“那臣等先去配药了。”
一众太医退下后，皇帝携着敬嫔与甄嬛进了内间，只见沈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和采星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地用热水擦拭着沈眉庄的额头，见帝妃三人进来忙施了礼。
三人伫立床边。皇帝与敬嫔犹可，甄嬛已忍不住疾步上前，跪在床前的脚榻上，细看着沈眉庄。
沈眉庄已然换过衣服，头发犹是湿的，洇得颈下的香色弹花软枕上一片黯淡凌乱的水迹。面色苍白无血，衬着草色的帐帘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一滴水从她额前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垂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越发显得她如一片枯叶僵在满床锦绣间，了无生气。
“眉姐姐……”甄嬛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
敬嫔历来端庄自持，见沈眉庄如此情状也不由得触动了心肠，拿起绢子轻轻拭一拭眼角的泪花。
皇帝冷冷看着屋里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地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他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们，道：“你们的怎么伺候小主的？”
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吓得跪了一地:“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敬嫔怕皇帝动了肝火，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都说仔细些，沈贵人是怎么溺的水啊？”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太监吓得身子猛地一抖，跪在地上哭诉道：“奴才们也不清楚。”
敬嫔听这话不对，不由得看一眼皇帝，见皇帝微点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话语中便含了薄怒：“简直是糊涂！你们是沈贵人最贴身服侍的人，小主出了这样大的事，贴身的奴才岂有不清楚的道理？！”
说罢，她看了一眼奴才抬进来的椅子，扶着皇帝坐下。
敬嫔待宫人一向宽厚，今见她怒气，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吓软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的不清楚。夜间华妃娘娘唤小主去翊坤宫叙话，奴才与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了翊坤宫，回来的时候经过千鲤池，因小主要在千鲤池喂鱼，所以奴才去拿鱼食了。谁知走到半路就听见嚷嚷说小主落水了。”
敬嫔看了皇帝一眼，又问:“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着答道：“颂芝说华妃娘娘有几方好墨要给小主，刚才忘了给了，让奴婢跟去取。”
“如此说来，沈贵人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了？”敬嫔问罢，悄悄抬头看一眼皇帝，瞧见皇帝目光一凛，且此事似乎又与华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忙低下头。
正要继续问下去，就见苏培盛进来通报华妃到了。
也难怪，沈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翊坤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华妃见皇帝在，巧笑嫣然温婉行礼见过。
皇帝道：“外头夜深了，你怎么过来了？”
华妃面有忧色，道：“臣妾听说沈贵人溺水，忙赶了过来。沈贵人可好些了？”
“你去瞧瞧吧。”皇帝往榻上一看，只是眼里没有对沈眉庄溺水的担心，反而有些生气。
他一方面是生华妃的气，在华妃来之前，他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他对宫里局势的了解，自然知道这件事与华妃脱不开干系，所以他生华妃胆大妄为的气。
另一方面，他在在生沈眉庄的气，毕竟他想要扶持沈眉庄与华妃抗衡，从而让后宫达成平衡的状态，谁知沈眉庄如此的不中用。
在他看来华妃做的此局有许多的漏洞，可沈眉庄不但没察觉不对劲，反而还水灵灵的入了套，他对沈眉庄不仅仅是生气，还有说不出的失望，他选择扶持沈眉庄似乎错了。
站在皇帝身后的敬嫔看着华妃那假惺惺的模样，心里同样很是生气，甚至有些恼怒。
沈眉庄是她宫里的人，华妃如此算计沈眉庄，摆明了没将她这个咸福宫主位放在眼里。
即便她心里明白沈眉庄溺水之事与华妃有关，可皇上不发话，她也只能装作不知。毕竟当初皇上欲扶植她以制衡华妃时，她因畏怯华妃的强势而选择了退缩。那一退，也让皇上对她心生失望。自此，这些年来，皇上对她的态度始终淡淡的，鲜少再重视她。
华妃走到床榻边坐下，摸了摸沈眉庄冰凉的手，怜惜道：“可怜哪，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受这样的罪。”
甄嬛抬眸看着华妃，只觉她在猫哭耗子假慈悲。虽知此事与华妃有关，却也没有证据，只能按下心里的不忿。
“娘娘尽管宽心，太医说了，沈贵人醒了就无妨了。”敬嫔本不用说这话，可她实在厌恶华妃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遂忍不住暗戳戳地在皇帝面前给华妃上眼药。
华妃自是听出了敬嫔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不屑。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所以她并不着急。
她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屈膝行礼，紧接着就卖惨的向皇帝请罪:“皇上，宫中侍卫巡查不严以致沈贵人溺水不能及时发现，是臣妾协理六宫无方，还望皇上降罪。”
“侍卫夜巡自有班次，若真降罪于你，皇后乃六宫之主，也难逃罪责。”皇帝的神色与语气多少有点无奈，亦暗含着忧愁。
他心中清楚此事的症结所在，却已无意再继续追究。为了一个不成器的沈眉庄去惩治华妃，会打草惊蛇，也会让年羹尧心生不满与防备，实在得不偿失。是以，他不动声色地主动转移了话题，将问题的核心转移到了侍卫身上。
此时皇帝亦在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制衡华妃，谁又能顶替沈眉庄的位置？
他心里闪过许多人，却又觉得都不合适。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安陵容，可想到安陵容如今怀着孩子，此时不宜与华妃对上，便也被他否决了。
听着这话，华妃心中已然明了皇帝对沈眉庄溺水一事并不在意。这无疑证明，这一局她赢了。心思飞转之间，她心底升腾起乘胜追击的念头，最好能借此机会彻底击垮妄图分她宫权的沈眉庄。
思及此处，她的眼神如刀般扫过采月与小施，厉声斥责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让皇上忧心。”她的声音冰冷刺骨，却又暗藏深意，字字都在为下一步筹谋铺路。
皇帝垂下眼睑，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啊。”
众人只以为皇帝这句“不中用”说的是采月和小施，可却没人猜到皇帝说的这话实际是指沈眉庄。
华妃听得皇上这样说，心中一喜，忙将心里早就打算好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样的奴才留在沈贵人身边也是累赘。臣妾以为，不如打发了去慎刑司。”
既然已经做了局，那她自然是想做得干净些，最好将沈眉庄身边忠心得用之人都发落了，让沈眉庄变成“孤家寡人”。
敬嫔暗暗抽一口凉气，进了慎刑司的宫人受尽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寻了断，鲜有活着出来的。又是华妃发话，采月和小施断无生还之理了。
思及此，敬嫔忙道:“皇上，小施、采月他们纵然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但是毕竟罪不至进慎刑司。”
“不如此不足以正宫纪，若今后奴才都这么当差，御湖里不得掉满了人了。”华妃乜了敬嫔一眼，又道:“咸福宫的奴才不济事，敬嫔也难逃其责。”
听得华妃想将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敬嫔心里憋屈得慌，却又不得不屈膝认错:“臣妾悉听娘娘教诲，臣妾一定好好管教。”
采月哭道:“奴婢有罪，没有照顾好小主。”她抬眼看着昏迷不醒的沈眉庄，既忧心又自责，“但是如今小主还未醒，但求娘娘让奴婢照顾小主醒了，奴婢定去慎刑司请罪。”
华妃冷笑一声:“奴才就是贱，赖在这儿，是想等你们主子醒了替你求情啊？”
甄嬛听了半天，自然是猜到了华妃急于处置采月等人，是想趁着眉姐姐昏迷不醒无法求情，快速除掉眉姐姐身边的忠心得力的宫人。
华妃简直欺人太甚，不仅陷害眉姐姐溺水，还想以此为由除掉采月等人，将眉姐姐变成“孤家寡人”。不论如何，甄嬛必然不会让其得逞，遂起身朝华妃行了一礼，缓缓道:“还请华妃娘娘宽恕。采月和小施虽然服侍眉姐姐不妥当，可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们。与其处罚他们两人，不如叫他们服侍眉姐姐将功折罪。”
华妃自是不会轻易松口，微笑着瞧着甄嬛，说出口的话中却是步步紧逼：“怎么莞贵人以为罪不当罚吗？若轻纵了这两个奴才，难免让后宫有所闲话，以为有错只要折罪就好，不会受罚了。”
甄嬛稳住心态，不紧不慢道：“娘娘赏罚分明自是应该，只是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着眉姐姐，若此时罚了他们去慎刑司，姐姐身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反而于姐姐养病无利。”
华妃嗤笑一声：“他们连沈贵人的周全都照顾不得，还留在身边做什么？”说罢冷冷道，“何况千鲤池离翊坤宫不足百步，在本宫宫禁发生这样的事情，本宫怎么能轻饶过去。”
听得此话，甄嬛心里反而有了计较：“嫔妾担心的正是这个。娘娘明明赏罚分明，但不清楚的人还以为因为事情出在翊坤宫附近，于娘娘威严有碍，娘娘才如此恼怒，并非只是为了沈贵人溺水。奴才事小，伤害了娘娘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
华妃眼中精光一闪，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皇帝一直默不作声，在心中盘算着该扶持谁来制衡华妃。此时听得甄嬛的一番话，他心头微动，也有了想法。
他缓缓开口道：“莞贵人的话也有道理。”他将目光投向跪伏在地的采月与小施，指尖轻轻拨弄着手中的十八子念珠，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片刻后，他语调平静道：“不如等沈贵人醒来后再做定夺。届时……再打发他们去慎刑司也不迟。”
他此刻选择站在甄嬛这边，并非是因甄嬛言之有理。沈眉庄溺水一事究竟为何，他并不放在心上，否则方才态度也不会如此冷淡。真正的原因，是他方才思索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谁能制衡华妃？他心里有了主意。
甄嬛刚刚的表现，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武将对付不了武将，那么他不妨采用迂回战术，用舆论压制对方，用文官来对付武将。
而宫里的这个“文官”自然就是甄嬛。与其去扶持一个不甚聪明，且还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华妃的沈眉庄，不如扶持一个头脑足够聪明，心思也机变的甄嬛。再者甄远道的官职不高，且又是文官，也接触不到兵权，扶持甄嬛还不用太过担心她会成为第二个华妃，倒是一举多得之事。
既然皇帝发话了，华妃也只得见好就收。
见华妃虽不再多言，可脸上仍有忿意。甄嬛转念一想，华妃不是要除掉她们的人吗？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她侧头看向皇帝，轻轻道：“臣妾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皇帝既然有心想要让甄嬛来做这个制衡华妃的棋子，自是也想看看甄嬛还能给他什么惊喜，于是道:“你说。”
“姐姐落水原因尚不明，可必定是侍卫救护不及才会呛水过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换了翊坤宫的侍卫，另换一批，否则，这次是眉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当心的，伤及了华妃娘娘，那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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