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有了鱼肚的微白。
皇帝离开后,安陵容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
一番洗漱梳妆,又用了早饭,安陵容携着灵之、商枝、魏岑术与小德子等人去了咸福宫。
坐在轿撵上,安陵容心中百感交集。她更加切身的明白,为何后宫中的女子皆为争宠煞费苦心。即便不是为了博得皇上那浅薄的“爱”,不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也要为自身的衣食住行、尊严体面争上一争。
且不说旁的,单讲位份到了嫔位之后,出行便可乘坐轿撵,无需再每日踩着花盆底鞋,一路辛苦的赶往景仁宫去请安。这一来一回的,离得近就罢了,离得远的,那腿脚真是受不了。
她虽然还不是嫔位,但她领着嫔位的分例,能坐着轿撵出行,的确要方便舒服许多。
只是吧,这嫔位的轿撵是四个大力太监所抬,不够稳当,也不够宽敞舒服,还得是妃位以上的轿撵更稳当舒服些,所以还得努力往上爬呀!
安陵容东想西想间,轿撵到了咸福宫外。
扶着魏岑术的手从轿撵上下来,安陵容缓步进了咸福宫。
她按着规矩先去了咸福宫正殿,给敬嫔请了安,与敬嫔闲聊了两句,才去了沈眉庄住的存菊堂。
看着安陵容离开的背影,敬嫔目光微微一动,继而笑了起来。
敬嫔的贴身宫女如意见自家主子忽然笑了,迟疑道:“娘娘对柔贵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是吗?”敬嫔轻声道:“她自有孕后差不多三个月都没出宫门一步,可见对腹中孩子护得紧。如今得知沈贵人溺水,一大早就急急赶来,瞧着真是姐妹情深哪!”
如意点头附和:“柔贵人与莞贵人和沈贵人的关系的确亲近。”
“何止是亲近。”敬嫔唇角微扬,语意深长,“她们三人早已暗中联合,如今虽同为贵人之位,却各个圣眷正浓,实在不容小觑。只是……”她轻叹一声,目光幽幽地落在远处,“人心易变,今日的盟友,或许便是明日的劲敌。却不知她们日后是能如现在这般同心共进,还是会因利益相争而分道扬镳呢?”
如意心头微动,“娘娘是想……”
敬嫔轻轻摇头:“再看看吧,如今还言之过早了些。”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她们三人目前看来的确也合适,只是不知道谁会走到最后,这事还得再细细琢磨才是。”
如意了然,不再多言此事,转而道:“昨夜的事娘娘怎么看?”
敬嫔轻笑一声:“东阿阿胶桂圆羹?华妃真是有备而来啊。”
“娘娘耳朵警醒,莞贵人眼神明亮,华妃娘娘穿戴整齐来咱们咸福宫,她可是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如意轻轻撇了撇嘴。
“是啊,既然想做狐狸,好歹也得把尾巴藏严实些。”敬嫔眼波流转,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似笑非笑道:“可惜啊,一旦得意,这尾巴就露出来了。这不,不仅被抓了个正着,还被别人连消带打地收拾了一通。”
想起昨夜皇上下旨更换翊坤宫的侍卫,最后也没去翊坤宫,反而去了春禧殿,想起华妃那吃瘪却又只能忍着的模样,如意不禁抿嘴一笑:“她哪儿顾得上,炖好了汤,请皇上过去是势在必行的,能不打扮得好看点吗?只可惜啊,这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将她的谋算都打乱了。”
敬嫔也笑了:“这柔贵人也是个妙人呢!”
如意问道:“娘娘,您觉得柔贵人可是故意的?”
敬嫔思索一下,摇头道:“应当不是。沈贵人溺水事发突然,又是夜里,那个时辰柔贵人只怕早已歇下。应该是忽然听闻沈贵人溺水的消息,她心里担心,才遣了人过来看看,哪里会提前知道华妃的谋算呢。只是她到底怀着龙胎,这么大晚上的被惊醒,皇上又重视她这胎,哪里会安心随华妃去翊坤宫,势必得去春禧殿看看她的情况。”
如意点点头:“如此说来,柔贵人这倒是无心插柳了。”顿了顿,又问:“皇上担心沈贵人,心里又挂念柔贵人,未必看得清此事与华妃脱不开关系,咱们要不要给皇上提个醒?”
敬嫔心中明镜似的,皇上怎会看不清这其中的关节?不过是皇上愿不愿意看清罢了。思及昨夜皇上那捉摸不透的态度,她不禁细细思索起来。
眼下这摊浑水还不知会如何发展,还是莫要轻易涉足为好,暂且静观其变,待到时机合适,再行出手方为上策。
只是这些想法就没必要说出口了,且看着就是了。
于是敬嫔叹息一声,道:“有什么用呢?她现在眼巴巴地盯着我们咸福宫,生怕找不出一点错来,难不成我们还送上门去?”
安陵容甫一踏入存菊堂,便径直朝沈眉庄的寝殿走去。
她一眼便瞧见甄嬛坐在床边,脸上带着几分倦色,眉宇间隐隐透着疲惫。她快步上前,轻声关切道:“甄姐姐,你昨夜可是未曾合眼?瞧你这脸色,怎的如此苍白。”
甄嬛起身拉过安陵容手,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采月与灵之搬来椅子,放置在床前。安陵容扶着商枝的手,缓缓坐下,眉间满是化不开的忧色:“我担心眉姐姐的身体,一夜没睡好。今儿一早皇上离开,我便起身了,要不是竹若姑姑拦着让我用些早膳,我只恨不得赶紧过来瞧瞧。”
她的声音低柔,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关切。
甄嬛仔细一瞧,见安陵容脸色同样不好,眼下有些淡淡的乌青,忙道:“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万事要以保全自身为重才是,眉姐姐这边有我,你还不放心吗?”
安陵容看着躺在床上还未清醒的沈眉庄,解释道:“不是不放心姐姐,而是实在担心眉姐姐,不亲眼过来看看,我是怎么都不安心的。况且这段时日以来,太医与竹若姑姑一直为我调养着身子,如今我与孩子一切都好,不妨碍的。”
“你呀,”甄嬛无奈地轻叹一声,自是理解安陵容的心情,却还是柔声劝道:“眼下这个时候,你更要多加小心才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若眉姐姐醒来,得知你因她而伤及自身,她心中必然难以释怀,定会自责不已。且容我说句私心话,咱们三人一同入宫,又约定了要彼此扶持。如今你福气好,有了孩子,而我与眉姐姐的将来会如何,却还难以预料。若日后我们若是也有你这般的福气,自然再好不过;可若是没有,那你的孩子便是咱们三人的期望,也是咱们往后的依靠。所以,你一定要顾好自己与这个孩子啊。”
安陵容点点头:“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日后我会小心的。”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沈眉庄的呓语声传来,忙急急看向沈眉庄。
安陵容一把握着沈眉庄慌乱挥动的手,轻声道:“姐姐,你醒了,觉得如何?”
甄嬛也握住沈眉庄的另一只手,婉声道:“姐姐,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眉庄缓缓睁开双眼,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望见安陵容与甄嬛正满含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双手紧紧回攥住两人的手,指尖微微发颤,眼中泪光隐现却强忍未落,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惶然:“嬛儿,陵容……有人要害我的性命!”
甄嬛闻言四下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开口。
安陵容见状,挥了挥手,示意灵之采月等人退下,又吩咐她们守好门。
甄嬛这才轻轻地拍沈眉庄的背,问:“姐姐,你可看清是谁了吗?”
沈眉庄摇了摇头:“他从,他从背后推我入水,我看不清。我只知道他力气甚大,一定不是个太监就是侍卫。”
也是白问,既然存心要害沈眉庄的性命,自然安排妥当,怎会轻易露了痕迹。
安陵容握住沈眉庄冰冷的手,直视着她:“姐姐,宫中侍卫太监成千上万,你可看清了到底是谁?”
沈眉庄蹙了眉头,哽咽道:“宫里的人虽然面和心不和,却也不至于要我性命这般歹毒。可以这么下手的,只有……”说到这儿,她一下激动起来,忍不住咳了咳。
甄嬛忙拿出手绢,为沈眉庄擦拭眼泪。
“眉姐姐别急,咱们慢慢说。”安陵容也抚着沈眉庄的胸口,安抚她的情绪。
沈眉庄强自镇定下来,极力忍着心里的各种情绪,缓缓道:“可是千鲤池离她的翊坤宫如此之近,她要对付我,也不该选在自己的地方,总该懂得避嫌才是啊!”
甄嬛轻哼一声,不满道:“避嫌?我看她一点都不想避嫌。夜半浓妆而来,在你宫里耍了通威风,差点发落了采月和小施,还想把皇上请到她宫里去。”
见沈眉庄的脸色愈发难看,几乎要闭过气去,甄嬛急忙柔声安慰道:“姐姐且莫气恼,她也没有占尽了便宜。昨夜陵容听闻你溺水的消息,当即遣了芳菲姑姑前来。最后皇上移驾去了春禧殿,她当时就脸色铁青,却也只能忍着,看着真是叫人解气。”
沈眉庄闻言,方才缓了口气。
安陵容冷哼一声,义愤填膺道:“姐姐,你前脚才出了翊坤宫,不出百步就溺进了千鲤池,放眼如今宫中,谁敢这样放肆在她地界上撒野,唯有一人敢,那就是她自己。兵行险招,旁人也不会疑心她会自己引火上身,即使想到,又有谁会相信她会这样愚蠢?”
“愚蠢?她一点也不蠢,正因如此,旁人才不会怀疑她。”沈眉庄唇边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泪水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软枕。
沈眉庄深吸一口气,声音冷静而克制,缓缓分析道:“她见咱们三人相继得宠,又关系亲近,只怕心里不满已久。陵容现下虽不能侍寝,却怀有龙胎;嬛儿后来者居上,恩宠与她平分秋色 ; 而我则奉皇上旨意学习六宫事务,日后或许会如她一般协理六宫也未可知;咱们三人在皇嗣、恩宠、宫权上都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她怕咱们羽翼渐丰。如此,她自是忌惮,也怕难以控制,就想先除掉一个,日后或许还会再慢慢除掉另外一个,好让剩下的势单力孤,无法与她抗衡。”
“如今情势,旁人会觉得华妃即便是要对付,也会是最先是我而非你。正是有了这层盲障,华妃才敢下这狠手。其实咱们三人中,你……”甄嬛踌躇着,愧疚道,“对不起姐姐,是我连累了你。”
安陵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一滴滴砸在手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自责,低声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眉姐姐,你这次怕是被我和甄姐姐牵连了。我如今怀着身孕,身边有太后和皇上特意遣来的姑姑贴身看顾,华妃纵然心狠手辣,却也不敢轻易对皇嗣下手;而甄姐姐圣眷正浓,华妃若此时对她有所动作,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容易引人怀疑。所以,她才想先拿你开刀,让我们折了臂膀,元气大伤。等除掉你之后,她下一步便会筹划如何对付我们两个……”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每一个字都压在心头,沉甸甸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眉庄握着安陵容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安慰道:“陵容,不关你的事,还有嬛儿,亦不关你的事,你们别自责。”她的神色倒比刚才正常了许多,慢慢道:“早在我初承宠的时候,她已经视我如骨在喉,不过是碍着皇上宠爱,我又处处对她忍让避忌,她才没有立刻下手。如今……”
顿了顿,她抬手轻轻为安陵容擦拭脸上的泪水:“如今对我下手,不过是见我对她不如先前恭顺忍让,皇上又无暇顾及我,这才趁机落手以报旧仇,实在与你们二人无关……容儿,快别哭了,当心身子。”
未免沈眉庄病着还要忧心自己,安陵容勉力止泪,问道:“那眼下,姐姐准备怎么办?”
甄嬛知道沈眉庄不过是宽慰她与陵容,自是明白眉姐姐的用意,不在继续纠结此事,也问道:“那姐姐预备跟皇上怎么说?”
沈眉庄冷笑一声,淡淡道:“我能怎么办?还能怎么说?我无凭无据,她又是皇上多年所爱,我怎能以下犯上诬蔑一宫主位?如此做,只会打草惊蛇,于我们也无益。我会对皇上说,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她的声音带着无奈,却也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甄嬛点点头,轻声道:“眼下看来,只有如此了。”稍作停顿,她将华妃前来探望沈眉庄并执意要惩罚采月、小施,到自己如何周旋反击,以及昨夜细问过采月当时情况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末了,她眸光一沉,提醒道:“姐姐记住嘱咐采月,不许她向旁人透露昨夜之事的一字半句。”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叮嘱采月的。”沈眉庄明白甄嬛意思,颔首应下,眼泪又怔怔落下,咬牙道:“我如今奈何不了她,未必我今生都奈何不了她。好歹留着我这条命,咱们就慢慢地算这笔账。”
安陵容知道沈眉庄向来性子平稳宽和,如今出此言语,看来是恨华妃入骨了。
……